(全文完结)被男友拐卖到缅北后,我疯了——装的。终于逃出魔窟,却依然逃不过追杀,我决定自己回去,单挑犯罪团伙,赌上命复仇。
我的Boss&男朋友干脆不装了:「尤婳,你会爱我到死亡的那一刻,对吗?」
我冷汗直冒,恐惧得说不出话——就在昨晚,我发现他竟是缅北跨国犯罪团伙的蛇头…
而现在,载着全公司人的旅游大巴,早已悄悄穿越国境,要把所有人送往罪恶的无间地狱。
……
后来,时浚求我:「婳婳,那五十万美金呢?还给我吧…」
我笑了,一脚把他踹回刚挖好的坟坑里。
——(生死逃杀)
1.魔窟
谈恋爱吗?把人卖到缅北的那种。
我的男朋友时浚,高富帅身份是假,用皮包公司把人卖到缅甸诈骗园区,才是真的。
而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,人已经到了泰缅交界的湄索,并且被迫坐在那辆有去无回的巴士上了。
……
惨白刺眼的日光中,他垂下浓黑的眼睫,怜悯地伸手摸了摸我的头。
「尤婳,其实到现在为止…你是我最喜欢的一个。别怪我,好吗?很快就会过去的。」
「下辈子,别再轻易相信男人了。」
我颤栗着,扭头看向窗外,道路的尽头,是一个铁门高耸的矿场。
门口把守的人,全是荷枪实弹的当地民兵。
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情况,嘎吱一声,大巴刹住了,折叠式门轰然打开。
时浚最后深深地看了我一眼,抓起黑色行李包,他在微微的骚乱中,迅速从后侧的乘客门跳下了车。
随后,十多名凶恶的男子涌上来,一个一个把车上的人拖下去。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中,我忍不住大张着嘴巴喘息,仇恨且恐惧的泪水飙出——
一个男人粗暴地对我伸出手,抓着我的卫衣领口,把我从座位上拽出去。
我顺着他的力道,跌跌撞撞地下了车。
一个个我熟悉的同事,带着满脸惊惶无助,纷纷抱着头蹲在地上,有一个染着焦黄头发,穿一条脏兮兮牛仔裤的男人,手上挽着一条皮带,是他刚从自己的裤腰上解下来的,正在用力抽打大张和小马。
——仅仅是因为,刚刚这两人生气地想站起来理论。
在国内娇生惯养的年轻人们,还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陷入绝境。
这时,有人从后面踹了我的腿弯,我不由自主地跪倒在烂泥地里。
又一只手劈头盖脸给了我一巴掌,他们在叽里呱啦地说着我听不懂的语言,在我晕头转向中,有人扯掉了我的口罩和风帽。
场面瞬间安静了一秒,这些人突然爆发出狂笑,伴随着更急更快的对话。
一个字都听不懂,但我大概知道他们在说什么。
他们在嘲笑我这副尊容——
作为一个严重过敏症患者,今早上车前,我刻意炫完一整瓶的花生酱,此刻脸基本肿成猪头,皮肤绷得硬邦邦的,眼睛都快涨得睁不开了。
还有我一路抓出来的无数血痕,正纵横交错地密布在我的脸上、脖子上,堪称触目惊心。
全身应该都是大块的凸起红斑,手臂上全都是疹子,身上也非常痒。
我咬着牙忍着,一阵一阵地喘不上气。
但我还是抬起头,尽量对着这群人露出一个诚恳的笑容,嘶哑着声音说:
「其实我以前不长这样的。」
这些人听得懂中文,他们笑得更大声了,几个人甚至还打闹起来,不断把对方往我身上推,又疯狂地互相嘲笑取乐。
把自己搞毁容,是我为了活命,用性命下的第一场赌注,目前看来,奏效了。
……
机缘巧合下,昨晚我就基本推测出了时浚是犯罪集团的大蛇头。但当时的形势所迫,只能紧急做了一些准备——包括在网上发了一些求助信息,希望有人能帮我联系国内的警方。
不敢在当地报警,因为我不确定这边的警察是不是已经被利益集团收买。
可惜,湄索的网络不太稳定,我一直没等到救援的消息。
在这期间,我还查到了一条毛骨悚然的内容——被拐卖到东南亚搞电诈的人,能逃回国的极少数幸运儿中,竟然没有一个女性!
她们,被卖到这里后,全都悄无声息地消失了。
意识到这一点后,巨大的绝望几乎将我吞没。
花了些时间,强迫自己冷静下来。我找到平时刮腋毛的小剃刀,一点点剃掉了前额、头顶的头发,弄了一个极度丑陋的地中海,并且把后面的长发剪掉,故意剪得乱七八糟,宛如狗啃;
我又刮掉了自己的大半截眉毛,只留下可笑的一丁点;
用最深色的粉底液,涂黑皮肤。
上车前,我还特意多吃了几口容易卡牙缝的菜和辣椒,所以,现在我笑起来,牙缝里全是菜叶子和黄黄的花生酱残渣。
我要最大程度削弱性吸引力,如果能成为笑柄,就最好不过了。他人对丑女的轻视和鄙夷,在这里将成为我唯一的保护伞。
当然,昨晚我做的准备远不止于此。
很快,已经离开此地的时浚就会发现,他卖了十七个「猪仔」得到五十万美金,装着现钞的黑色行李袋,早就不是原来那个了。
我想,他很快就会回来找我的。
……
被时浚以公司旅游名义骗过来的十七个人中,除了我,还有七个女孩子,都是年轻可爱的——现在,她们却被像对待奴隶一样,直接扯着头发塞进了一辆旧面包车里。
女孩子们不敢大声哭,几个壮汉就围在旁边,谁哭出声,对着胃部就是重重一拳。
原本我也应该这样被带走的,但在上车前,当一个马仔捏开我的下巴,检查我的牙口时,他明显是被恶心到了。
然后,他撕开我的卫衣领子,看到我身上密密麻麻的无数红疹。
可能以为是传染病,马仔顿时嚷了起来。
见状,那个焦黄头发的脏牛仔裤男人,应该是个小头目,几步走过来,一把把我从面包车门旁推开,还嫌弃无比地甩了我一个耳光。
我顺势摔倒在地上,一声不吭地拉拢衣领。眼前一阵阵发黑,只能大张着嘴喘气,感觉气流进入肺部越来越艰难。
口涎已经不受控制了,淅淅沥沥地顺着下巴淌下来。
舌头出现麻痹感,心跳如雷。可能会死吧…我也不知道…
如果现在直接死了,也算是没受这些人渣的折磨。我脑子里忽明忽暗的,还在自嘲地胡思乱想。
而黄毛几人大声说了几句话,一脚把我踢到路边,然后他们关上车门,顺着烂泥路开走了。
所以这个「买家」确实没看上我。
接下来,我和几个男同事一起,被几辆摩托车载着,跑了三四十分钟,送进了一个高墙森严的园区。
被人从摩托车上架下来之后,我很快就失去了知觉。
……
被时浚卖掉的人里,我应该是唯一有所准备的。
虽然这准备少得可怜,我没有多少资本,能拿出来赌的,只有自己的命。
或许还能博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。
昨晚上我才知道,湄索是距离臭名昭著的缅甸诈骗基地——妙瓦底D园区,只有不到六十公里的路程。
而今早,离开酒店后,大巴就一直在往西北方向开。
如果我没猜错的话,现在我们已经被卖到了缅甸境内。
而这个D园区,背后是缅甸的叛军政权在掌控,号称东南亚人口贩卖的绞肉场。
守卫森严,有进无出。
从中国骗过来的「猪仔」们,被层层转卖,等进了这里,就是最后的末路。
榨取完最后一滴价值后,他们将会被摘取器官。
死亡。
尸体则会被抛到距离这里一百多公里的公海里,或者埋进雨林深处。
来自世界各国的器官「买家」们如果提出更高要求,「猪仔」则会直接被活着带到公海上新鲜现取。
这里就是世界上最大的黑色魔窟之一。
因为我的「品相」是所有「猪仔」里最糟糕的,简直差到让园区高层难以忍受的地步,他们甚至以为我是得了什么脏病。
噶腰子都没人要。
高层很想直接把我埋了,但考虑到也是花三万美金买的,最终还是决定先把我丢在病号区。
以上这些,是我在脏兮兮的病号区昏睡一天一夜醒来后,躺在我邻床的胖虎悄悄告诉我的。
所谓病号区,不过是一个墙上爬满霉斑的小黑屋罢了,横七竖八的钢丝床上,躺着三四个半死不活的人。
胖虎是一个断了腿的年轻男人,老家东北的。他说,自己已经逃跑过四五次了,没一次成功的。
D园区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。
最近一次逃跑,他被抓回来后,直接废了腿。他掀开盖着的布床单给我看——膝盖处,刀砍的伤口已经溃烂了。
医治?不存在的。
病号区里,熬的过去的,就接着回去搞电诈任务;熬不过去的,直接被民兵抬出去,再也不会回来。
应该是赶在咽气前取掉器官。
说到这里,胖虎和我都沉默了很长时间。
「哎,算了。那也是以后的事,至少现在咱们还活着,活着呢就还有希望。」
胖虎勉强笑了一下,指指我的头脸:「老妹,你这是咋弄的?挺别致啊!」
没等我回答,他自己砸吧了几下嘴,自问自答:「得,你也别说了,哥看明白了。老妹,你是真聪明啊。」
「那什么,那你咋被骗来的咧?」
我哑着声音说:「男朋友,也是公司老板,把我们一整个公司的人全卖过来了。」
胖虎瞪圆了眼睛,半响,他撇着嘴给出了评价——「牲口。」
谁说不是呢。
我的状况不太好,老缅送来的臭饭,真一口都吃不下。一个面容黢黑的看守似乎很看不惯我,总是用电棍「哐哐哐」敲击我的床栏。
见我不肯吃饭,他把电棍往咯吱窝下面一夹,上来凶恶地捏住我的下颌,端起馊臭的汤汤水水就灌。
「老总!哎老总,你别这样,她这病着呢…」
估计是见我被呛得翻起了白眼,胖虎急得满头大汗,不停从后面扯看守的胳膊。
缅兵被他扯得站不住,汤饭泼了一床,怒气冲冲地把碗一扔,抄着棍子劈头盖脸就打他。
汤水混着馊饭呛进了我的气管,咳得死去活来,我一边咳,一边半趴着用气声怒吼:
「住手,住手!」
声音轻得像蚊子叫,我急得满头是汗。在胖虎越来越虚无的呼痛声里,我再次晕了过去。
当天,我发起了高烧。
……
再睁开眼睛,已经是夜晚,四下里寂静无声。
透过小黑屋那个窄窄的窗口,外面的水光倒映进来,在斑驳的天花板上幽幽地晃动。
我咳嗽了几声,感觉全身剧痛无比。伸手摸摸脸,发现脸上的疹子恶化成了一串一串的脓包,轻轻一按,脆弱的皮肤下面是鼓动的脓,又痛又痒。
身上也基本是这个情况,因为长时间躺着,背上有一片地方已经破了,手一摸,全是黏腻腥臭的血水。
「妹子,你醒了?」
胖虎吃力地从旁边的钢丝床上探起身,破旧的老床嘎吱作响,他缓缓把废腿搬到地上,然后另一条腿也挪下地,扶着墙,艰难地朝我走了两步。
借着一两分幽暗的光,我辨别着他的脸。
依稀看得出来鼻青脸肿。
他端了一个缺口杯子给我,里面有浅浅的几口水。
「你睡了一天一夜,他们都说你明天就会死了,那个黑杂种准备天亮就把你拖出去埋掉。」
胖虎咧嘴一笑:「我觉着不可能,你这个姑娘,看起来命硬得很,绝对不会死得这么窝囊!我就知道!」
我眼睛一酸,泪水飙了出来——胖虎的门牙,没了。
他的夜视能力好像不太好,摸索着把杯子塞进我手里,他又扶着石灰墙,一步一步挪回了钢丝床上,费力地把腿搬上去。
我抹了把眼睛,一声不吭地把水喝掉。
既然这一天一夜里我没死,那么应该是能活了。虽然疹子恶化成了脓疮,看起来更糟糕,但只有我自己知道——烧退了,那种被人扼住喉咙般的窒息感,也正在慢慢消退。
看来第一道坎,我算是熬过来了。
「胖虎,外面是河吗?你看天花板上有水光。」
胖虎终于把自己弄回了床上躺着,他有气无力地说:「那不是河,那是屋子外面的水牢。」
「好像水牢里还浸着四五个人吧,我记得有个兄弟,在里面关了一个多月了,那青苔…都长到他腰上了。」
「黑杂种说,那兄弟水底下的腿都快烂没了,皮肉一缕一缕地挂着。」
胖虎往床边的地上狠狠啐了一口,长长地叹了口气。
「不过,园区外面确实是一条河,梅河。从这边一直流到泰国,你来的时候没看到吗?」
我说:「上车前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,也没记路。」
「记了路也没用,别说出不去,就算是出去了,这方圆一百多公里,满地都是大头兵,看见中国人,二话不说就绑起来,卖钱。」
「中国人在这儿值老钱了,一个人能卖十几二十万。人被扣了,国内的家属不可能不救咱们吧?不停地给赎金,等家属再也给不出钱了,就该挖我们的腰子了。」
我的嗓子还是很疼,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口水,听着屋里另外两三个伤号的呻吟声、鼾声,我用耳语一样的声音问胖虎:「那个黑守卫,晚上也在吗?」
胖虎似乎嗤笑了一下,摇头,头发和布料发出细微的窸窣摩擦。
「妹子,哥劝你一句,别想了,那黑崽子不是一个人,是三班轮岗,日夜驻扎在门口的帐篷岗哨里面。岗哨,园区围墙下面十米就有一个,守得跟个铁桶一样。」
「这种拿着热兵器,随时操电棍打人的黑崽子,全都是缅甸的雇佣兵,要不就是混血杂种,只听园区老板的命令。这些人跟野兽没区别,逃跑落他们手里,基本是个死。」
胖虎的声音越来越小,绝望地沉没到黑暗里去了。
我也心生绝望。
「一点…办法也没有吗?」
「我不知道…这里完全是个无法无天的地狱,大家一直在想办法逃,但从来没有人成功过。」
接下来,是大片的无言。
许久后,我听到胖虎把头深深埋在肮脏的床褥上,压抑着,泄出一两声痛苦的呜咽。
我睁着眼睛,直直看着屋顶,心里面杂乱如麻。
……
天亮了,守卫端着几个不锈钢的饭盆进来,看到我睁着眼睛,吃惊地「哟呵」一声。
接着他看清了我满脸满身的脓疮,有些已经破尖儿了,正在流黄水。
他黢黑的脸顿时像吃了苍蝇一样皱成一团。
虽然态度很恶劣,但守卫还是给了我一盆食物。那是一堆颜色很可疑的混合物,我闻了闻,咖喱味,总算不是馊的了。
没有勺,更没有筷子,直接用手抓着吃。滋味不算好,但我一口一口坚持塞进去。
胖虎今天的精神非常萎靡,脸色和盆里的混合物区别不大,都是土黄发灰。勉强吃了几口,他就放下了饭盆。
仰面躺在乱糟糟的病床上,他的胸部起伏若有似无,我叫他也没有回应。
黑崽子过来掀开他的床单,我看得清清楚楚——肿大得发黑的伤口里,是隐隐露出来的骨头茬子,血肉发炎了,看起来简直一塌糊涂。
满不在乎地把床单甩回胖虎身上,守卫直接端起饭盆走了。
胖虎醒不过来,嘴唇都是乌的,一脑门的虚汗。
我干着急,一点办法也没有,想让守卫给他弄点抗生素,结果黑崽子二话不说,过来就举起电棒给了我两下,重重打在我头上。
我被砸得天旋地转,一线血直接从头顶淌下来,糊住了眼睛,我趴床上半天没缓过来。
「别费劲了,他一看就是活不成的。」
一个女人的声音轻轻地说,我甩了甩头,看到最里面的一张病床上,有个人半靠在墙上,一脸死气,正麻木地看着我们这边。
之前那张病床上的人一直面向墙壁不动,这是我第一次看清她的样子。
脏污的黑色长发,笼着一张清丽的脸。
她再次开口:「不会给我们一点药的,死了那条心吧。别白白找打,受了伤,你也可能伤口感染死掉。」
我看看门口,守卫已经走了,于是低声问她:「你也病了吗?为什么会在这儿…」
女人扯着嘴角笑了一下,她吃力地抬起一只手,掀起衣服的一角——她白皙纤细的腰侧,赫然是一个蜈蚣状的狰狞伤口!
「噶腰子知道吗?我左边这个已经没了。」
我呆住了,感觉自己的肾脏也剧痛了一下,舌头僵直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
女人小心地放下衣服,对着我抬抬下巴,虚弱地说:「你这样,很好,少受罪。女孩子被卖到这里,先进赌场里面去做x,老板先玩,然后是那些马仔,再然后,是那些“业绩”好的猪仔…等到最后,被玩腻了,丑了,松了,就抓去假装白富美搞杀猪盘,哄更多的猪仔过来缅甸。骗不到人的话,就要被挖内脏了,呵呵…」
「我被骗来两年多了,同时期的那些人,只死剩下我一个了。我估计也快了。」
「哎,我叫夏玲,是白山市新城区青阳街道惠民诊所的护士,如果…如果你能出去,帮我去和我爸说一声,就说我挺好的!我…嫁到新加坡去了,让他自个儿在家别忘了吃降压药!」
我用力点头,眼泪大颗地掉下来,砸在臭烘烘的被子上。
夏玲张张嘴,正想说什么,几个皮肤黢黑、身材矮小结实的守卫突然推门走进来,一眼就叨住了我们。
一个男人先朝我走过来,却被我的样子惊得一趔趄,他又笑又气地扭头对别人叽呱了几句,其中混着缅语和边境地区的方言,我听懂了,他说的是:
「靠!这TM也算个女人?赖皮坦克啊,老子要吐了!」
他们哈哈大笑起来,那个男人扔下我,直接转向了夏玲。
她恐惧地缩在墙角,退无可退,徒劳无力地求饶。
「不要…不要…我刚做了手术…会死的,求求你们别过来!」
尖叫声。
钢丝床嘎吱嘎吱地狂响。
恶魔的狞笑。
夏玲啊。
谁,谁都可以,来救救人吧,谁都可以!我咬着牙,滚到地上,朝着小黑屋门外一点一点爬去…
刚爬到门口,却被人一脚踩住了肩膀,我动弹不得,头顶传来不耐烦的声音:
「你说的人,就是她?」
2.疯癫
吃力地抬起头,泪水、眼屎和血糊住了我的眼睛,但我还是一眼就看到了满脸复杂神色的时浚。
他站在刺眼的毒辣太阳下,穿着清凉的衬衣沙滩裤,夹着一双人字拖,一边用手帕扇风,一边跟人回话:
「对,就是她。不过尤婳,你怎么变成这样了?」
他皱着眉,清清楚楚地「啧」了一声。
一股沉沉的闷痛从我的胸中漫出来,痛得我满嘴都是苦味。我趴在地上,死死地盯着时浚,直到他不自在地转过脸去。
在剧痛和恨苦中,我脑海里走马一般闪过和时浚的往昔——
去年深冬,我刚满21岁,大学毕业,失业在家。
不是不找工作,而是经济寒冬里,我投出去的上百份简历都石沉大海。
终于,在某个寒冷的周五晚上,我爸用一个酒瓶砸中我的眉骨,并且醉醺醺地让我滚,别在家里给他们丢人现眼。
当天凌晨,我带着不到三千块钱的可怜积蓄离家出走,坐上了去深圳的动车。
当时我想——至少我还有一个男朋友。
时浚是我网恋半年的对象,在视频通话里,他是个长得俊秀斯文的年轻人,笑起来有两颗洁白的虎牙。
半年里,他有意无意地透露自己家境优越。
「我在深圳有一家小公司,开着玩玩而已。你来,我先给你一个好一点的职位…婳婳别怕,我会帮你的。」
「婳婳,你过得太苦了,要学会为自己搏一把,知道吗?」
「婳婳…」
在过去的二十年,从没人真正疼爱过我。
即便那疼爱,不过是几句甜言蜜语,几句遥远又轻薄的承诺。
贫瘠又无知的女孩,太容易被「爱情」捕获了,因为她们从没见过真正好的爱长什么样。
没人教她们。
我义无反顾地去了深圳。
……
时浚果然经营着一家小公司,加上我,总共只有十七个员工。
基本都是刚毕业,找工作处处碰壁的大学生,所以大家还蛮有共同话题的。
时浚帮我租了房子,又把我放在了财务助理的位置上,活不多,承诺月薪六千块。
我们秘密地谈着恋爱——时浚说暂时先不公开,为了保护我——因为公司还不稳定,他不想滋生不必要的八卦事端。
这个理由听起来没有问题,于是我快乐地做起了男朋友的打工人。
时间长了,我发现公司根本挣不到什么钱,而时浚在办公室里,不是打游戏就是看直播。
他说,是大环境的原因,谈不到生意,这些事也急不来。
没有项目,我们混着日子,工资也就缩水了,拿着最低底薪,还要扣除各类押金,同事们个个怨气冲天。
半死不活地维持了两个月,时浚却不准人辞职。他不知从哪里找到一笔投资,立刻给每个员工发了些奖金。
在大家开心雀跃的时候,时浚又满面春风地宣布——公司还要奖励全司去泰国游玩一周!
那天,隔着办公室里狂欢的人群,时浚给了我一个模糊的微笑。
在我想看得清楚一点的时候,他却立刻转身走了。我被同事们拉去了火锅店庆祝,那天晚上,时浚没有露面,电话也一直在通话中。
有些奇怪,但我依然没有深想,这也是我后来最后悔的。
很快,我们直飞曼谷,痛快地玩了两天后,时浚包下一辆大巴,准备带大家去清迈拜佛。
然而,十多个小时的车程后,我迷迷糊糊地醒来,发现到了泰北一个小城镇——湄索。
时浚解释,湄索的古庙很值得一看,在这里待一天后,再去清迈。
当时已经是傍晚,所有人都累得够呛,被安顿到一家酒店住下。
下车时我远眺街景,淡淡的薄雾和夕阳把小城染成金色,很像我小时候住过的老城区,心里就带着几分伤感的怀旧,想一个人走走看。
顺便找点东西吃。
就在所有人兵荒马乱地分房间时,我把背包一拎,悄悄溜了出去。
慢悠悠逛了一圈,发现小城只有两条街,而且很多店铺都大门紧闭。
吃了点东西,我蹲在马路牙子上休息,看着穿白色校裙的女孩放学回家,远处一队穿着橙红色僧袍的人赤脚走过。
一些当地人从家里出来,把食物放进僧人们的钵盂里。
他们慢慢经过我时,一个僧人对着我俯下身,托着钵盂伸到我眼前。
我反应过来这是在化缘,忙不迭地全身上下搜寻一遍,没有找到食物,我只好掏出一张泰铢递给他。
僧人却没接,他慢慢直起身,深深的目光从眸子里射出来,笼罩在我身上。
我有点尴尬,以为递钱是冒犯到了他。
进退两难的时候,僧人对着我稽首了一次,低沉的话语钻进我的耳中。
随后,他就转身,赤着脚缓缓走远了。直到消失在夕阳的余晖中,而夕阳也很快消失在远处的地平线下方。
街上顿时冷清下来。
在温热的晚风中,我耳中似乎还存留着他对我说的那句话,他说:
「Leave…now!」
湄索的路灯很暗,且间隔很远,中间有一大段路几乎是黑暗的,我蹲在阴影中,慢慢把那张钞票塞回兜里。
挪了挪有些僵麻的腿脚,我心里渐渐升起了古怪的感觉——
在见到这个僧人之前,我在前面一家食肆里喝鱼粥,当老板娘用蹩脚的英语得知我住在街尾的那家酒店时。
她脸上原本热情的笑容猛地带上了几分惧怕,而在一阵叽里呱啦的泰语后,她的丈夫从后厨冲出来,连连挥手赶我走。
是我犯了什么忌讳?不像,因为来之前我查了很多当地的情况,所以一路上都很注意。
食肆的老板娘在害怕什么?
酒店?酒店里有什么?
酒店里只住了我们公司的人,登记时我看了前台的排房表,几乎一周内都没有游客。
突然,有个可怕的猜想猛然在我脑中一闪而过,我豁然站了起来,感觉层层凉意瞬间爬上后背。
我想起来,在白天的大巴上,以为我睡着了,坐在我身边的时浚一直在回信息。半睡半醒之间,我扫过他的手机屏幕,上面闪过的消息应该是:
「美金,我只要cash,明天就去集团玩一玩哈哈哈!」
「多派些人手,有壮猪。」
电光火石之间,我全都明白了!
下一秒,时浚的声音突然从前面传来——
「婳婳,你在这儿干什么?我到处找你…」
天黑了,街灯很暗,两盏灯之间距离又远。一盏微弱的路灯努力把光洒下来,却被两畔的黑暗吞噬。
现在,我和时浚就隐没在一盏光明的两侧暗影中。
停顿了几个呼吸,他一步一步朝我走过来。
「婳婳?你怎么了?」
……
「咔嚓,咔嚓…」
他的鞋底踩着路面上的小碎石。
我的前半生里,虽然有很多害怕难过的时刻,却从未如此恐惧过,全身都在发抖,那一瞬间,我甚至想扭头就跑。
不能跑…不能跑!
绝对跑不过一个一米八,经常健身的成年男性…还会直接引起怀疑,也许今晚我就会彻底失踪在这座异国小城里…
时浚离我不到五米了,他的睫毛在路灯下投射出蝶翼一样的阴影,这样的人,怎么会是…我鼻子一酸,眼泪猛地涌出,下一秒,我像一头困兽一样撞进了他怀里。
「呜呜呜…阿浚…」
不能说迷路,这里就特么两条街能迷什么路?得想个合理的借口。
「呜呜呜…我…我…」
时浚弯下腰抱着我,一下一下拍着我的背,耐心又温柔,就像过去几个月里的每一天一样。
「婳婳,不怕,我在这里,告诉我怎么了?」
我终于想好了理由。
「呜呜呜,阿浚,我爸打电话来骂我了,说我和野男人私奔,丢尽了全家的脸,如果我不滚回去,他就要和我断绝关系…」
拍背的手不易觉察地顿了顿。
「你告诉爸妈在泰国吗?」
「嗯…嗝,说了。」
「那我们的关系…」
「阿浚不是什么野男人!」我突然愤怒地吼了一声,又把鼻涕使劲擦到他的胸口上,「我把你的照片发到了群里,让他们好好看看,我男朋友有多帅气能干!」
时浚的脸抽搐了一下。
我继续把眼泪鼻涕抹到他的衣服上,并且因为太过紧张恐惧,刚刚喝进去的鱼粥在胃里翻滚。
「阿浚,我好像吃坏东西了…」
下一秒,我紧紧搂住时浚的脖子,把一股混合着鱼粥和胃酸的呕吐物全部喷到他的肩膀和后背上。
时浚有洁癖。
这下,他温柔的表情终于全部裂开了。
兵荒马乱的一夜,我完全没有睡着,几次想从房间窗户翻出去,却发现有身份不明的男人,始终在酒店外墙徘徊。
走不掉了。
次日,酒店提供了早餐,大家闹哄哄地取餐。
我把卫衣的风帽拉起来遮住头脸,默默缩在角落里,大口吃着抹了花生酱的三明治。
从始至终,时浚都紧紧地跟着我身边,只要我敢大声说什么,他立刻就会制住我。
我不认为他是觉察到我已经知道真相,他这么做,更像是怕我迫于父母的「电话压力」,擅作主张溜走回国。
我闷头又加了一大勺花生酱。从小到大,记忆里我都没有吃过花生酱,没想到滋味竟然很不错。
我很喜欢,而且,我花生过敏。
吃完早饭,我把口罩戴上,遮住了脸,沉默着爬上了大巴座位,时浚寸步不离地坐在我的邻座。
大巴缓缓启动,同事里的颂洁起头唱起了歌,是一首年轻人很喜欢的网络热门歌曲,大部分人兴致很高,纷纷打拍子合唱。
「爱你对峙过绝望,不肯哭一场…去啊,战啊!」
歌声中,我伸出手指,开始在口罩下面用力挠我的脸。
而时浚,当时一直安静地坐在窗外透进来的光线中,若即若离地守着我,像是监视,又像是带着一分不忍。
……
思绪闪回现在,我曾经的男朋友,就清爽帅气地站在眼前,而这短短的几天里,为了活下去,我则变得丑陋、肮脏又狼狈了。
啧?
谁给他那么大脸的啊!我恨!恨得心里都要渗出血来。
死死盯着时浚,直到虚弱让我眼前一阵阵发黑。
而踩着我肩膀的人,是一个西装大油肚,他居高临下地打量我,发现我身上的脓疮正在破口,他皱着眉头缩回了脚,还在水泥地上蹭蹭鞋底。
「说吧,那五十万美金被你藏哪儿了?」
他一放开,我就状若疯癫地爬起来,扑向时浚,他躲闪不及,被我搂了个正着。我溃烂的脸蛋紧紧贴着他的脸,把腥臭的血水蹭到他嘴上,睁圆了眼睛和他对眼,我连说带笑:
「阿浚,我爱你啊阿浚!你爱不爱我啊?你让我到死都要爱你,我做到了,你爱不爱我呢?」
时浚明显受了惊吓,他倒吸一口凉气,瞳孔都扩大了一圈。
下一秒,我放开他,一下搂住大油肚男的胳膊。
「老板,你杀了他!杀了他我就告诉你,钱在哪儿?五十万,五十万诶嘿嘿嘿嘿嘿嘿…想要吗?」
西装油肚男愣了一下,手忙脚乱地一把推开我,他忍无可忍地发出一声娘里娘气的尖叫。
没等他骂人,我又扑上去拽住他的裤腰带,差点把他裤子扯下来,盯着他露出来的红底裤,我诚恳地哀求:
「算了,那别杀他了,你救救夏玲,夏玲要死了,胖虎也要死了…救他们,我给你钱!五十万两条命行不行?」
西装男气得要死,使劲拉着自己的裤腰,他一脚把我踹到一边,恶狠狠地指了指时浚,他扭头就走。
两个马仔上来架起我,一路追在他身后,而时浚犹犹豫豫地,也跟着来了。
我奋力扭头看向病号区的小黑屋,发现它的外观是一座很像老式公厕的低矮平房,旁边果然有一个水牢,木桩上绑着的人,下半身浸在污水里,上半身被太阳晒得皮开肉绽。
我被拖着越走越远,再也听不到小黑屋里的声音了。
我急得破口大骂:
「妈的!肥猪!对,你,就是你!我他妈让你救人你没听到吗?你这个猪猡,死聋子!我杀了你…」
「咚」地一声,有人从后面重重给了我一棒子,打在后脑勺上,我瞬间晕了过去。
……
昏沉中,有人「哗啦」泼了我一头冷水,我脑子里一激灵,人已经醒了,但头痛欲裂,一下清醒一下糊涂的,就怎么也睁不开眼睛。
身边闹哄哄的,不断有人说话。
「海哥,这娘们儿怎么鼻歪嘴斜了?还是没醒。」
鼻歪嘴斜什么玩意儿?!
我心里一急,想奋力睁开眼睛,没想到一用力,一股奇怪的热流就顺着裤子喷了出去。
讲真,即便是在生死不由己的境地下,失禁这种事情,还是让我社死了,玛德。
都怪老缅的咖喱饭,真不卫生!
空气的成分悄悄发生变化,臭气弥漫。有人扒拉了我两把,然后一下子从我旁边弹射开:「她她她她拉裤子了!」
几个男人的声音「嗷」地嚎了几嗓子,乱七八糟的脚步声瞬间远离了我。
…真不至于,你们人都敢宰,还怕这个?
孬货!
有人在含含糊糊地说话,好像是捂着鼻子。
「可能真是伤到脑子了,情况不好说,会变成白痴也不一定。」
我听到了稍远的地方,那个啤酒肚西装男的声音,气急败坏的,伴随着噼里啪啦的扇人耳光:「姓时的,好你个废物,真会给老子惹麻烦!」
时浚在像狗一样求饶——
「海哥海哥!海哥,别打了…我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,我就是想让她闭嘴啊,谁知道她头上就有伤…」
好家伙,原来就是你这牲口给了我一闷棍,这仇是越来越深了。
「没想到??你特么没看出来她有点疯疯癫癫的吗?没看到她一头血吗?亏你还跟人谈恋爱,真是个蠢货!」
……
这一会儿时间,其实我已经完全清醒了,但在带着一裤子秽物的尴尬中,我选择继续装晕,顺便听听他们想干什么。
反正我是看明白了,油肚男想要那笔钱想疯了,只有我知道钱在哪儿,他一天拿不到,一天就不能把我如何。
他投鼠忌器,我趁机活命。
「海哥,我们在D园区滞留太长时间了,是不是尽快撤?万一这边想对咱们…」
嗯?什么意思,这些人不是这个园区的?
没等我细想,那个海哥踢了踢我,说:「找个人去跟孟山说,这头猪我带走了,他花多少钱买的,我多给他十分之一!」
「但是,再干收买我的狗,抢我猪仔的破事,下次我就不客气了!」
有人把我扛了起来,晃晃悠悠地走着,大头朝下,我默默眯着一条眼睛缝,悄悄观察周围情况。
下楼梯,走出一座小区单元楼一样的房子,好多房子,水泥路,操场,好多人光着上半身,在搬砖、做俯卧撑…还有缅兵拿着电棍在抽打他们。
此起彼伏的嚎叫…
好高的墙,我看到一道像监狱一样高大坚实的巨墙,上面有森严的高压电网…
难怪胖虎说,根本逃不出去。
想起胖虎和夏玲,我紧紧闭了下眼睛——不能流眼泪,会被发现。
我救不了任何人…
忍,住。
他们好像走到地方了,有人开了一辆车,接着,扛我的那个人一下把我扔进了后备箱,「咚」一声关上门。
「操!臭娘们淌老子一身屎,真晦气!」
骂骂咧咧的声音远去了一点,车身下沉晃动了两三次,然后低鸣着启动。
我在一片黑暗中睁开眼睛,轻轻地翻了个身,先摸摸脸,下巴确实是歪了,嘴闭不上,好像是面瘫了。
身上脸上的脓疮破了一些,但没有消退的迹象,有一些在变得很硬,按着刺痛。
车慢慢开动起来,走一段路后,车停顿了一下,我听到一种厚实大门开关的声音。
车再次前行,碾压过咔咔作响的铁桥板。
就这样…离开…D园区了吗?
接下来,又是什么?
在这漫长的时间中,我忍着剧烈的头痛,逐一理清了思路,有一个模糊的计划在心中渐渐成型。
我反反复复推敲着,是否能行得通?不知道。
反正现在是我光脚,他们穿着鞋。更何况,只有我知道那五十万美金的下落。
黑暗中几乎没有时间概念,也许过了两三个小时,也许是五六个小时,车停了。
后备箱被掀开,阳光哗啦啦地扑进来,我受不住这强光,瞬间流下眼泪。
有人在嘈杂地嚷着:「醒了醒了!」
我惊恐万状地爬出后备箱,摔倒在地上,旁人来拽我,我就撕心裂肺地哭叫,疯了一样挠人咬人。
「让开!让开!恶鬼!」
并且在人群中准确无误地,一把抱住满脸阴郁的时浚——
「阿浚!这是哪儿?他们是谁?我好害怕!我们为什么在这里…呜呜呜呜呜我们回家吧…」
3.小金港
我疯了,我装的。
事实上,在D园区的小黑屋外,因为头部受伤加目睹了夏玲的惨烈现场,我真的受了极大刺激,当时脑子「轰隆隆」炸疼,恨不得迸裂出来才痛快。
看到时浚的那一刻,我确实隐隐有要疯魔的感觉。
想,很想,想拖着他一起爬进地狱…在业火里生吞了他。
那一闷棍打断了当时的疯意,再后来,那种狂暴的思维退去,神也就能定住了。
而当我躺在汽车后备箱的黑暗中,思来想去的结果,只有一个「借势而为」。
那个叫海哥的小头目,不也认为我疯了吗?
丑,病,脏,疯,成了我的保命符。
一个手握重金下落,又疑似有传染病的疯子,会在缅北遭遇什么?
没错,我被海哥从缅东的泰缅边境附近,带到了大军阀盘踞的缅北。
这里也有一个电诈聚集地,被他们称作「小金港」,但相比起D园区,守卫和基建明显差很多。严格意义上来说,这里更像一个热闹的镇集。
我有一种预感——情况在悄悄反转着,至少,有一些转圜的余地了。
……
我被关在了一座三层小楼的黑房间里,没有窗户,但是靠近公卫,总有人在门外交谈抽烟。
缅北这个园区里,有很多人说中文,即便是方言。
从这些人杂七杂八的对话中,我努力辨别着,获得了一个非常重要的情报——
时浚是一个骑墙派。
下面的信息是在经过几天的拼凑后,我大致推断出来的。
「小金港」背后的大BOSS,是一个或者几个在和缅甸zf军打热战的军阀分子,这里有很多家「公司」,既有明争,也有暗斗。
海哥是一个大集团的代理人,而时浚应该就是从他手下发迹的。
在这家集团的「关照」下,时浚成了缅北最大的蛇头之一。
他每年通过各种手段,至少骗数十人到东南亚。
我想,时浚可能也不是他的真实姓名,这种人都带着多层马甲。
而有了一定自己的势力之后,时浚——暂时还是这么称呼他,他的野心开始膨胀,不想再做集团的狗了。
D园区的老板和他搭上线,用更高的猪价,买断时浚这条渠道。
一方要人,更多的人;一方要钱,巨额的钱。
时浚开始吃两锅饭。
这次,原本是他目前最大的一笔私下交易,拿了美金,时浚是想去招兵买马,在这东南亚的乱局中,拜一个山头,分一杯羹的。
可惜他被识破了,集团有高人盯上他,并且给他做了一个赌局。
时浚是一条赌狗,这个我隐隐猜到了,因为在深圳时,他就曾为了赌马和赌球,专门飞到港城去,日夜不休地玩。
赌局上,他不仅输光了这些年做蛇头积累的资本,还赌红眼,押了最后的保命金,当然不但没能翻身,还倒欠了集团几十万。
他原本以为自己能还清,毕竟当时他的黑色旅行袋里确实有五十万美金。
可惜那是没被我拿走前。
后来拿不出钱,估计是傻眼了,还吃了些苦头——因为这些天我发现他走路是有点跛的,腰也不太直得起来。
再之后,应该是想通这事和我有关了,于是他带着海哥一行赶回东部。
在「小金港」呆了三四天,我表演人格上身,竭尽全力地塑造出一个受了严重刺激的疯子,绝食、撞墙、发狂、自残…
他们不得不用手指粗的铁链拴住我。
我时刻呼号着时浚,吼到嗓子嘶哑得像老太婆一样也不停止。我只要时浚,只有他在,好言好语地哄着我,像之前恋爱时那样,我才肯吃一点饭,喝两口水。
我还会随时发疯,突然就不认识人了,扇他,咬他,抠他眼珠子。
不过几天,时浚被我折腾得眼青面黄,脊背都佝偻了起来。
时浚不在的时候,有一个叫阿哭的女孩在监视我——没办法,因为一旦有其他男人出现在拘禁我的房间内,我就给他们表演一个活人失禁大法。
不仅屁滚尿流,我还抓起来砸人。
就特么这么猛。
海哥对我忍无可忍,但他发现,暴力和威逼只会让我更疯,更说不清楚钱的下落。
只有时浚能让我乖一点。
只有…时浚在我面前,被完全失去耐心的海哥等人虐打时,我才会被再次刺激,并在疯疯癫癫、毫无逻辑的鬼话里,冒出来一两句思维清晰的话。
例如:「阿浚,我们不去泰国了吧…有危险…」
再例如:「不不不!不要走!为什么…骗我?」
一次,两次,三次。
海哥终于发现了这个「巧合」,我想,那天下午,他成功get到我给他的信息时,他慢慢看向时浚的眼睛,是彻底亮了。
而我,在时浚惊恐崩溃的目光中,再次失去了理性,把铁链拽得哗啦啦响,跑过去,拴住他,搂着他,疯魔地哈哈大笑起来。
……
接下来的一个多星期,我真正见识到了海哥折磨人的手段。
为了刺激我,让我在心疼「恋人」的时候灵光闪现出那五十万美金的下落,海哥当着我的面,开始每天不定时虐打时浚。
当一个又一个的耳光落在他白皙的脸颊上,打破了他的嘴角,扇肿了他的眼睛,那张好看的皮囊带了破碎感,怪让人怜惜的…
我注意到,海哥看时浚的目光,是越来越值得玩味了。
而我,就「嗷嗷」叫着,把铁链拽得「哗啦啦」乱响,无数次试图去撞开那些虐打时浚的人。
当然,我演戏而已。
可能是真的有点表演天赋在身上吧,当我再一次因为想「救」他而被人一拳打得鼻血横流,时浚跪在地上,凌乱的黑色额发下,他的桃花眼红了。
紧接着是更重的拳打脚踢,他被揍得紧紧缩成一团。
海哥叼着一根小雪茄,踩住时浚的脖子,他笑嘻嘻地把燃烧的烟头摁到时浚的手掌心。
焦糊的肉味…
时浚用头「咚咚咚」地撞地板,却被海哥一把拽住头发,他的脸上有泪,估计是真疼得狠了。
目光定定地看着我,他拖着哭腔说:「尤婳!婳婳…求你了,告诉他们吧…」
「把钱给他们,我和你…一起离开缅北,我们重新开始…好吗?」
时浚的声音低沉,就像大提琴的弦音,以前我很喜欢他用这副嗓音跟我说话,即便是现在,也很动听。
为什么这样一个人,是罪犯呢?
他说想要我们重新开始。
好吗?
——不好啊。
我使劲拽着铁链子,把手长长地伸出去,隔着空气和马仔们的讥笑,一下一下虚无地抚摸时浚好看的眉眼。
我木呆呆地开口,背诵着一条短信的内容:
「孟总。2021年3月17日,10:42am——小浚,哥看好你!东部才是你起飞的地方,懂吗?不想做狼吃肉,你就只能一辈子当狗,阮阿海什么货色?圈子里谁不知道啊,基佬!你在他手底下干活,做得再出色也没用,别人认定你俩是那啥,你就一辈子是个趴货啊。听哥一句劝,你真的是个人才,以后把猪送我这边,我和司令推荐推荐你,有机会就跟着我们老板做事,以后查理集团也得敬你一丈。阮阿海是死是活,不就是你一句话的事儿?」
屋子里的几张脸,霎时纷纷变了,好不精彩。
沉默了一会儿,海哥笑了,眼尾的褶子长长地拖到太阳穴,笑意凉森森的。
小弟们脸上呆愣住,眼睛却滴溜溜转来转去,是想看好戏的样子,不停上下打量地上趴着的人。
时浚无言地张了张嘴,他想对我说什么,却说不出来。
对啊,我是个疯子啊,还是个曾经过目不忘的疯子。时浚怎么也没想到,那天晚上,我不但换了他的包,还把他的备用手机翻了个底朝天。
接下来的事情,我就不太清楚了。
我被关回了那个封闭的房间,门合拢前的余光里,我看到一身红西装的阮阿海,倒拖着时浚的一条腿,往走廊尽头的房间走去。
隐隐约约的哭嚎,一直持续了很久。
为了「奖励」我背诵的信息,当晚,阮阿海让阿哭端来一盘新鲜的西瓜。
我吃了一块,阿哭吃了一大半。
她是个沉默的少女,总是穿着一条灰扑扑的筒裙,一双鸡爪子般的手,个子很瘦小,看起来顶多十五六岁。
我基本没听到过阿哭说话,她总是在男人们的呼喝声中,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,力大无比地一把将「发疯」的我拖回角落,拴好。
她根本不怕我的脏污。
总是面无表情,而且手黑心狠,专门掐我大腿内侧和腰上的嫩肉。
我真的怕了她了,于是非常配合地,每次都被她成功制服。
时间长了,阿哭成了专门监视我的人,在黑房间里,她几乎和我同住同吃,卖力地给我清理秽物,当然,也抢走我的大部分饮食。
她还在长身体,总是下意识地争夺营养。
我想,在阿哭眼里,我并不算个「人」,就像在我眼里,这里也没有人算「人」一样。
大家都学会了靠兽性活着,我不讨厌阿哭,她只是在做为了生存能做的一切。
短信事件后的第二天,我被人从小楼里带了出去。这是到了「小金港」后,我第一次好好站在室外,得以观察周围的环境。
我被捆着手,扔在一辆皮卡车的车斗里,阿哭在旁边摁着我,防止我跳车。
驶过闹市——其实就是两三条建筑密集的街道。就像国内繁华的县城中心一样,有餐馆、服装店、音像店,还有一些灯红酒绿的夜总会,门面森严的小赌场。
竟然有小孩子跟在皮卡车后面看热闹,对着我扔小石头。
我对着他们「呸呸呸」吐口水,随时随地不忘给我的马甲上色。
一个小男孩追着车跑,黑黑的小脸蛋上,有一双清亮亮的眼睛。
阿哭突然打了我一嘴巴,不许我再乱吐口水。
小男孩叽里呱啦地喊着什么,阿哭在筒裙里摸了摸,掏出来一颗纸包的水果硬糖,用力扔到车下。
她短促地、恶狠狠地说了一句话,对着小孩飞快挥手,驱赶他离开。
我舔了舔嘴唇,若无其事地扭头看向周围的街道,一边记路和地形,一边暗中瞟了一眼怔怔看着远处的阿哭。
刚刚她用清脆的少女声音对那个小孩说——
「回家去!」
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好好讲话。
而且,她好像要哭了。
……
大概十分钟以内,皮卡跟在一辆SUV后面,驶出了镇集,颠簸着进入一片荒地。
零散的村庄散落着,是破旧低矮的房屋,有缅甸人站在路边看热闹。
我确定了一下太阳的方位——车在往西北开。
坑坑洼洼的黄泥路,一直延伸进森林之中。东南亚的树林里,齐人高的杂草和密集的灌木丛生,各种树木朝路上伸出各种形状的枝叶。
也许是一个小时后,在一片繁密的野地中,车停了。
阿哭把我从车斗上撵下去——姿势真的很像在撵一只鹅。
今天也穿着红西装的阮阿海,把神色委顿的时浚从SUV里请了下来。他靠着一棵粗壮的小叶榕树,开始一口一口抽细细的雪茄烟。
一边抽烟,他一边斜着眼睛打量时浚,嘴角带着奇怪的笑容。
两三个马仔则在旁边大力挖土。
时浚瘫坐在泥土中,他小幅度地发着抖。
很快,一个挺大的坑挖好了,阮阿海先把烟头弹进去,然后一摆头,两个凶恶的小弟就把时浚扔进了土坑里。
阮阿海的眼睛就像蛇,带着冷冰冰的讥笑,他盯着我,让人一铲一铲地往回填土。
我眨眨眼睛,看看他又看看土坑,时浚奋力地从底下想爬出来,我就伸手准备去拉他。
阿哭拽着我的后衣领,我故意愤怒地瞪她一眼——你倒是使点劲拦住我啊,我这就要窜出去了!
阮阿海不是真的想弄死时浚,我看出来了,他像是猫在戏弄猎物,似乎这样折磨时浚,让他很爽。
但是时浚不知道,他是真的慌了神,以为自己要死了。
费尽全力地爬出土坑,他断断续续地抽泣着,一边徒劳地蹬着腿,一边虚脱地对着我仰起脸——
「婳婳,那五十万美金呢?还给我吧…」
他哭了,眼泪流进干裂的嘴唇。
「婳婳,我不想死啊…」
他朝着我连滚带爬地挪过来,我笑了。阮阿海眯着眼摆摆手,阿哭拉着我后衣领的手一松,我就顺势扑到时浚的胸口上,下一秒,我又后退两步,一脚把他踹进了刚挖好的坟坑里。
同一时间,我也跳进土坑,叽嘎笑着,蜷缩着躺在泥土和时浚的身上。找了个舒服的姿势,把他的手拉过来环绕住我,我轻轻地说:「啊,我们埋在一起了。」
时浚张了张嘴,苦笑,然后绝望地闭上了眼睛。
在阮阿海和其他人嘻嘻哈哈的取笑声中,泥土迎面洒落下来。我蹬掉鞋子,从臭烘烘的鞋垫底下,掏出来一张皱巴巴的百元美钞。
这张美金,来自那个让时浚牵肠挂肚的黑色旅行袋。
——到「小金港」已经一个多月了,好几个惊醒的夜晚,我时不时想起远在中国的家。
想起我的父母。
事实上,在被时浚卖到D园区的那些天,那边的高层收走了我的手机和个人证件,在我因为过敏几乎要丧命,昏迷和清醒交替的日子里,那些人曾经给我爸妈打过电话。
大致的意思是说,我被扣在东南亚了,想要人活着回去的话,就往指定的账户打钱。
当时我爸怎么说的来着?
他说:「我一分钱没有,你们就直接杀了她吧!」
虽然知道结果,但是亲耳听到电话里我爸那不耐烦的声音,心脏还是疼了一下。
他们怎么可能花钱救我的命呢?从小到大,我几乎不可能从他们手中得到丁点的物质帮助,就连奶奶最后留给我做大学学费的卖房钱,他们都要想办法拿走的。
如果说我的家庭给了我什么——也许是,强悍的生存能力吧,在一个父母双全的家庭里,从小就在想办法绝境求生的能力。
自己想办法吃饭、想办法穿衣、想办法上学、想办法治病。
所以我养成了随时豁出去的习惯,总是准备着来一场搏命的反击。
得益于这个能力,在湄索的第一天,踏进酒店时,我就已经在潜意识里记了一遍建筑的布局、逃生通道和可能利用到的边边角角。
五十万美金是我拿走的,并且放在了一个只有我想得到的地方。
当天晚上,做完这件事情,我虽然处于恐惧之中,实际上还是能理性思考的,就像是以往在家里,每一次竭力为自己想办法度过难关那样。
所以我拿走了钱,还很冷静地抽了一张,藏在了身上。
我说不清楚为什么要这么做,一切都只是一种野兽求生的、未雨绸缪的直觉。
被带到了缅甸之后,我所做的一切,也是基于这种野兽般的本能,在最大限度利用手上的条件,试图给自己劈出一条生路来。
现在,我用绑得死紧的手举起这张潮湿的钞票,像举起一面旗帜那样,把这张宝贵的美金高高地举出了土坑。
我用一个疯子单纯又疯癫的声音大叫道——
「投降!」
4.阿哭
选择这个时间拿出那张宝贵的美金,是因为我确定了一件事,阮阿海不会真的杀掉时浚。
我意外地观察到,这个肥胖且娘娘腔的男人,似乎对时浚有着某种莫名的情愫。
如果对时浚施虐的方式,无法在我这里产生新的进展,那么他很快将放弃这个策略,转向对付我。
那张钞票,是一剂强心针,也是一个信号弹,确切地让阮阿海知道,我有那笔钱的下落。
我在提示——他的思路是对的。
美钞的现身起了作用,虽然没有被当场活埋,后续时浚依然被狠狠地折磨了一场。然而,就在把我们从野地里拉回「小金港」之后,情况开始陷入胶着。
时浚的身体撑不住了,内伤和外伤都有点恶化,连续好些天,他都处于高烧昏迷之中,而我则表现出完全不认人的症状,根本不对这位病中的「恋人」有积极反应。
我甚至当着阮阿海的面狠狠踹了时浚的脸一下,让这个形销骨立的丑家伙滚出去。
同一时间,阮阿海似乎变得非常忙碌,他顾不上我了,再没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浪费在这边,一连好多天,我都被单独关在黑屋子里,为了消磨大片大片的空白,装疯卖傻地观察阿哭,成了我唯一打发无聊的方式。
一大半的人手被抽调了出去,时浚也被阮阿海带走了,小楼里顿时冷清很多,在对门上厕所的人都稀稀拉拉的,最近几乎听不到更多有用的信息。
只有一件事——据说「小金港」背后的查理集团,和D园区的掌控人,那个孟山提到的司令,最近非常不对付。
我甚至隐隐听到过几次清脆的枪炮声。
乱局在慢慢酝酿着。
而小楼里,阿哭则逐渐展现出一个闭塞之地少女的恶意。
因为阮阿海和一众凶神恶煞的马仔不在,阿哭从某种程度上,是松弛了一些。她更加频繁地整我,例如不给我吃的,经常无缘无故地把我掐得满身青紫。
除了那天在街道上,听阿哭说过一句话,我再也没听到过她开口。
她真是个沉默的、恶毒的小姑娘。
终于,再一次被她从睡梦中掐醒,并且疼得我龇牙咧嘴之后,我选择和她干了一架。我的指甲已经长得很长了,但是因为营养不良,一折就会劈断,就没有挠人和扯头发这种低级招数,阿哭又踢又打,我则直接把沉重的铁链子甩出去,砸到了她的额头上。
我们沉默地扭打在一起,我仗着个子高,用铁链绞住她的脖颈,腿也用力锁住她的下盘。
阿哭动弹不得,被勒得脸红眼突的时候,我才一把推开她,慢慢缩回了角落里。
盯着她,随时会再度暴起。
阿哭瘫坐在原地喘了一会儿才爬起来,她愤愤地整理好身上的筒裙,一瘸一拐地离开了黑屋子。
关门之前,我听到了她说的第二句话——
「野狗!」
从那之后,阿哭不再克扣我的食物,甚至还会额外送来一些样子丑陋的果子。
天气渐渐更加炎热了,在某个上午,阿哭出门后,一个守卫不小心将烟头掉在了楼下堆积的易燃物上,引发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火灾。
被囚禁在楼下的「猪仔」们很快趁乱逃出去了几个,又被「小金港」里的人抓住,招致一场毒打。阿哭带着一兜菜回来,火已经扑灭了,烧黑了一楼的墙壁和楼梯,所有家具毁于一旦。
我因为在三楼最角落的小屋子里,反而逃过一劫,没有被浓烟给熏死。
从那以后,小楼里的人被转移了,阿哭带着我,住进了一间简陋的石棉瓦屋子。她应该是接到过阮阿海的命令——看好我,不能让我跑了或者死了。
所以她开始带着我,买菜、回家都用链子拉着,就像在遛狗似的。
也是在这段时间里,我得以走遍了「小金港」的大街小巷,终于了解清楚这个镇集的情况。
这个城镇位于山坳之中,只有南北两条路,北边的土路是上山的,就是之前我坐在皮卡车斗里走过的那一条,不过在十多公里后,这条路就断在山里了。
南边的路,通往外界,但是有好几道民兵岗哨在把守着。
阿哭家住在小镇东南方向的一个边角,是一个破旧的窝棚,她的父亲成天躺着不干活,母亲给镇集上的有钱人做清洁工赚点零钱。那个圆脸的小男孩,则是她的弟弟。
他们都是缅华,是一户成分复杂的家庭。
阿哭每周送钱回去,把一小卷钞票交到父亲手里,他笑起来,嘴巴里的牙是乌黑的。偶尔他会抚摸阿哭的头,少女却没有丝毫笑容,只是沉默地搂着弟弟。
我知道阿哭的钱从哪里来的。
自从她用铁链拉着我出门后,不管走到哪里都带着我,包括她被「小金港」里形形色色的男人,强行拉进各种避光的角落、破旧的屋子里时。
我就被锁在一旁等着。
阿哭总是一声不吭的,有时候她会带着伤,有时候她会捏着几张钞票出来,一边整理裙摆,一边恶狠狠地拖着我前行。
一个恶毒的,可怜的少女。
我们打过一架后,似乎有了一点奇怪的默契。阿哭是没有朋友的,我也不会成为她的朋友。但是,她总是和我同进同出、同吃同睡,即便我是个疯疯癫癫的丑八怪,她却生出了一点潜意识里的依赖。
被人呵斥和推搡的时候,她竟会不自知地往我身边靠。
多悲哀,在这种罪恶之地,她无枝可依,只能往我这个疯子身边靠一靠。
当又一个男人从阿哭这里出去,这次天黑了,石棉瓦屋子里的暗下来,我和坐在床上扣衣服的阿哭相对无言,她窸窸窣窣地整理床铺,而我缩在水缸和木门之间的一个空隙里。
阿哭突然抽泣了一下。
我抬头在昏暗中看了她一眼,她薄薄的肩膀剧烈地颤动着,是一阵再也按捺不住的悲苦。
可是,我也自身难保,对这苦难无能为力,只能——
「月亮,月亮爬山上,小姑娘,小姑娘,一个人坐在了水中央,水中央,水中央,有个月亮它清亮亮…」
这是小时候,奶奶哄我睡觉时,经常哼唱的一首歌。
阿哭放下捂着脸的手,窗外洒进来的淡淡月光里,她凝视着我,有泪水在轻轻的歌声里坠落,一闪而逝,攸忽间掉进阴影中去了。
……
数日后,一队人回到了「小金港」。
不是阮阿海和时浚,而是一些陌生的面孔,而我在缅北呆了这段时间,已经慢慢会辨认——哪些人是刚被骗过来的,他们的脸上一般都带着迷茫、恐慌和傻气,这些人很快被卖到了不同的「公司」里去了。
意外的是,我竟然见到了一个故人,夏玲。
原本在潜意识里,我认为夏玲应该是死了,在当时那种境况下,小黑屋的条件又过于恶劣,缺医少药没吃喝,受了伤,基本上很难有人能活下来。
所以,当夏玲从一辆半旧的面包车上跳下来,她看起来是行动自由——或者说,她看起来是一个小头目的样子,在指挥民兵安排「猪仔」们时,我是非常震惊的。
她似乎胖了一点,长发挽在脑后,穿着一条玫红的长裙,白白嫩嫩的手臂露在外面,很是美丽。
强烈的直觉涌上心头,当夏玲的目光扫过我这个方向,我立刻垂下了头,在脏污的头脸和衣服下,尽力想把自己掩藏起来。
阿哭扛着一筐菜,拉着我手上的铁链,带着我穿过人群。
突然,夏玲叫了一声——
「哎,你不是那个谁?」
阿哭丝毫没有察觉,我也假装没有听见,一边哼哼唧唧地走着,一边叽里咕噜转动着眼睛,试图去抢路边一个男人手里的饼子。
「站住!」
枪栓哗啦啦上膛的声音,现场突然变得安静下来。阿哭后知后觉地转过身,立刻放开拴着我的链子,她将菜筐扔到地上,高高举起了双手。
五六把枪正对着我们,夏玲摇曳生姿地朝着我走过来,我漠然的看了她一眼,毫不关心地转过身去,那个拿着饼子在吃男人早就已经呆住了,我趁机一把抢过他手里的半块饼,狼吞虎咽地啃起来。
余光中,夏玲皱着眉头,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,上下打量我。
「我说,你叫什么名字来着?你这是…怎么成这样了?」
我不答话,干脆直接坐在了地上,大口吃着饼子,碎屑掉到地上,我直接连着灰尘抓起来,就往嘴巴里塞。
夏玲的嘴角抽搐了一下,摆了摆手,后面的缅兵撤了。
她轻轻蹲下,不远不近地平视着我——「你叫什么名字?」
看没有威胁了,阿哭就慢慢放下手,去捡起丢在地上的菜筐,一样一样把掉出来的菜塞回去。
夏玲扭头问她:「为什么要拴着她?」
阿哭想了想,用不太熟练的中文回答:「她是个疯子。不拴着,她会乱打人。」
「疯子?」
夏玲有些惊讶地扫了我一眼,而我终于把那个干硬的饼子给啃完了,一咕噜爬起来,拖着哗啦啦作响的铁链子,我头也不回地朝着石棉瓦小房子跑去,阿哭在后面匆匆地捡了菜,也追着我走了。
下午的时候,夏玲又找来了,带着几个大汉,她站在屋外,捂着鼻子往里看了一眼,把阿哭叫了出去,站在尘土飞扬的马路边说话。
「我打听了一下,你们是阮阿海的人?」
阿哭扭着手指不说话,只是一眼一眼地偷偷瞟她穿的裙子。
夏玲笑了,指着我——
「我和阮阿海一样,都是查理集团的经理,这个疯子,我要了。等阮阿海回来,你告诉他来找我,我会给他一个交代的。」
很显然,夏玲不是要征得阿哭的同意,而是来直接通知她。
一个男人走上前,把我从水缸旁边的缝隙里掏了出来,我生气地一口咬在他的手臂上,用力撕咬出血来。
对方吃痛,想要抬手扇我,被夏玲喝止了,她就这样饶有兴味地看着我一边疯狂咬人,一边被两个壮汉掐头逮尾地提着,一路离开了我和阿哭暂住的小房子。
阿哭站在后面,一言不发地看着我,眼睛里有些我看不太懂的伤心,但很快,她就转身进屋里去了,「砰」一声关上了大门。
……
我不知道夏玲为什么这么做,但有一点是确定的,这个夏玲,发生了一些变化,她不是我在小黑屋里看到的那个年轻女人了。
这是我不了解的夏玲——或者说,我从来都没有真正了解过她,我们之间的交集,仅限于几分钟的对话,而当时我是非理性的,根本没有对夏玲做出过准确的判断。
一个在病号区苟延残喘,被守卫肆意凌辱的女人,究竟有什么手段,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翻身,甚至还成为掌控武力的集团高层?
谜团,一层一层的谜团。
夏玲自然是不会对我解释的,她似乎是把我当成一个宠物养了起来。
我不肯清洗身体,她任由我去;我不肯住在她安排的房间里,一定要睡在院子里的墙根下,跟蚊虫鼠蚁作伴,她也不强求。
慢慢的,这个园区的人们嘲笑我、拿我打闹取乐,不给我食物和水,我在泔水桶里捡剩饭剩菜吃,她也只是远远地站在门厅下、或者楼上的雕花小窗前旁观,抽着烟,不过来干涉。
就这样,一个多星期之后,我始终在院子的角落发臭发烂,并且逐渐被人们所遗忘、忽略,成了一个灰突突的影子。
在大部分人都聚集在楼里开会的某一天,夏蝉在烈日下聒噪地长鸣,室外热得待不住。我缩在一丛玫瑰花灌木的阴影下,夏玲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我身边,抽完一根细长的香烟后,她呼出一道笔直的烟线,把烟头扔在地上,用高跟鞋的精致鞋尖捻灭。
她俯下身,似笑非笑地看着我,近乎耳语的,吐出一句让我心胆俱裂的话——
「我说,你是装疯的,对吗?尤婳。」
5.凌虐
我嘴里含着一个从树下捡来的青果子,此时正酸得大量分泌口水;夏玲则如一枝意欲蜇人的玫瑰,笑嘻嘻地盘踞在我眼前。
心念剧烈运转,只不过一两个呼吸的间隙,我手脚并用地爬向她,特别高兴地说——
「你怎么知道我装的?」
接着,夏玲就被我摁翻了,她后脑「咚」地着地,发出一声惊叫。我又伸手打掉她盘头发的簪子,抓起浓密的长头发塞进嘴里,「咔嚓咔嚓」地乱嚼。
「海带汤…龙须菜!螺蛳粉?啊呸塑料袋!」
我满嘴胡言乱语,呸一声,把一大口酸果渣子喷到了夏玲脸上。
她四脚朝天,仰面躺在晒得滚烫的水泥地板,长发蜿蜒,但满脸渣滓和口水,呆愣愣地看着我。
几秒钟后,伴随着女人无法忍受的尖叫,有几个缅甸人踩着拖鞋,从小楼里「噼里啪啦」窜出,其中一人身高至少一米九,又黑又壮,名叫茂沙,好像是个混血小子。他几步跨过来,抬脚就要把我从夏玲身上踹下去。
我知道黑崽子厉害,早早做了防备,他脚风刚过来,才碰到肩膀,我就顺势滚地葫芦一样落进了灌木丛里,一动不动了。
「把她锁起来!锁进狗房子里!」
夏玲被茂沙从地上抱扶起来,气得用力拍打他的肩背。美丽的眼睛瞪着我,红红的,声音都带了哭腔。
我一声不吭,给人拽着铁链,拉到庭院后面的小园里,锁在一个臭气熏天的狗棚旁边,铁链另一端绕了几圈,扣在狗棚的一根木梁上。
狗棚里却没有狗,我蹲着看了看,见深处铺着厚厚一层稻草,于是丝毫不介意地闷头钻进去,蜷缩着睡起午觉来了。
……
我的日子越发难过起来。
夏玲再没靠近过我,只有茂沙和那几个缅甸小子,时不时来找麻烦。
茂沙年纪不过十七八岁,长了一双锐利的下三白眼睛,眉峰高耸,颧骨横突,一看就是个心狠手辣的坏家伙。偏偏这样一个恶棍,似乎异常迷恋夏玲,并且像家犬一样,最擅长揣度夏玲的心思。
直到当天晚上,我都没有东西吃。睡醒后,肚子饿瘪了,嘴里直冒涎水,但夏玲明显是不会喂我的。
有气无力地靠着木板钉成的狗屋,我抬头向庭院那一头的小洋楼,一边竖着耳朵听,一边专心致志地忍受饥饿。
有打麻将的声音;
还有吆五喝六的缅语;
东南亚的流行情歌…
被殴打的人时不时发出一两声惨叫,求饶。
天色渐渐暗了,花木的暗影憧憧,几个人散漫地晃过来,聒噪地说笑着,烟头在夜色中一明一暗。
廉价烟丝的气味飘散,我警觉地钻回了狗屋里,蜷缩在最深处。
茂沙叽里呱啦地说着什么,一边重重踹外面的木壁,有人使劲拽我脖子上的铁链,试图把我拖出去。
恐惧和无助席卷而来,我像一个真正的疯子那样,又哭又嚎,死命往回坠着铁链。
人在极度害怕的时候,是有几分疯劲的,茂沙最终也没能把我弄出去。
他们在外面咒骂了几句,似乎就走了。
心脏在我的胸腔里「咚咚咚」狂跳,直想从喉咙往外钻,我撑着木壁,紧紧扯着铁链,随时准备再来一次殊死抵抗。
走了吗?他们走了没有?
寂静中,突然一串什么东西被扔了进来。
「噼里啪啦」的巨声在耳侧炸响,我张嘴尖叫,又被浓烈的硫磺烟呛得连连咳嗽不止。
鞭炮!是鞭炮!
我撩起衣摆,一下蒙住眼睛和脸,手紧紧捂着耳朵背过身去,爆炸溅起的凶猛冲力,带着纸屑和稻草崩到我的背上。
疼!疼啊!
我感觉身边的稻草烧着了,明火暂时还没起来,但炙热的烟气熏得我头昏脑涨。
为什么?为什么要这么可恶?
我是人,是人啊!!
依稀听到,茂沙等人在外面狂笑。
我一头冲了出去。
原本围着狗屋的男人们轰然散开一个圈,我拼尽全力往茂沙扑过去,铁链绷得笔直,疯魔地冲闯了几次后,拴着我的那根木梁「咔嚓」一声断成了两截。
茂沙骇然地后退半步,我踩踏着满园的花草,扭头冲向了那栋小洋楼。
几个缅甸男人踩着人字拖在后面狂追,我拖着铁链,猛地扎进了精致的雕花玻璃门。
大客厅上悬挂着灿烂的吊灯,一屋子的人纷纷看向我。我的视线花了,晃荡中,看到有人追进来,我立刻横冲直撞,人人尖叫着躲闪,我钻进一张摆满食物、酒水和鲜花的长桌下面,在刺绣的白色桌布底下逃窜。
茂沙叫骂着,伸手来掏我,我就抓紧桌布,用力一扯。
夹杂着惊慌的叫喊,和一片清脆的破碎声,整张长桌直接被我顶翻了。
珍贵的肉食和点心掉到地上,一塌糊涂,滴溜溜的水果也到处乱滚。
我要死了。
我想。
接下来估计会有人直接毙了我。
就算要死,我也不能饿着上路,奶奶说过,饿死鬼投不了好胎。
要吃。
脑子一阵阵发昏,我猛地扑到地上,抓着大块的牛排撕咬起来。
还有奶油丰厚的糕点。
噎着了,抄起一个滚在我脚边的酒瓶,猛灌里面的残酒。
我的背上全是炸伤,钻心地疼,右耳的皮肉也被崩到了,有血滴下来,落在食物上。
我连着自己的血,一起吞咽下去。
人人看着我。
我死死盯着夏玲。
在人群背后,她愣神了一会儿,生气地转过身,直接甩了茂沙两个耳光。
惨,真惨,我是说我自己。
何以落到这样的境地?
我只不过是…想爬出困局而已…只不过是…以为可以被爱情拯救而已。
有人踩着一地的碎玻璃渣子走过来,一根手杖步步落地,铮亮的皮鞋,裤腿下隐现昂贵的夏袜。
在距我一米远的地方,这个人顿了顿,把手杖伸过来,想抬起我的下巴。我被激怒了,立刻反手抓住它,并且恶狠狠地抬起头。
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。
眼尾已经有了细细的皱纹。
样子却是非常和气的。
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,他抽回了手杖,一步一落地地走开了。
他的腿有点跛,是受了伤的样子,因为有手下及时抬起胳膊让他扶住。
想象中的击毙并没有到来,在狂吞了一肚子的食物后,我坐在原地等死,而客厅里的人看够了热闹,慢慢散去了。夏玲不知道去了哪里,但很快又回来,指挥几个男人把我控制住,重新扔回了后庭院。
这一次,她叫人用一根铁楔子,死死地把铁链钉在水泥地面上。
重新住进了狗屋,我倒是暗暗松了口气,并且把一支从小洋楼里趁乱偷来的汤匙,妥善地藏进鞋子里。
……
那天之后,茂沙似乎放过了我,是因为夏玲开始忙碌起来,他们也跟着脚不沾地。
我闯进小洋楼里见到过的那个中年男人,也时常在这栋宅子里进出。他们有时会到庭院里,有时则在楼里,我凭借出众的目力,总是偷偷窥视着。
他们尊称他为「段司令」,缅甸人则叫他「波珀」。
所以,我猜测,这个人应该就是段珀。
一位和查理集团有很深利益往来的军阀。
——我在时浚的手机里,刚好曾经偷看到一些关于他的事,而其中有一件,与他性命攸关。
真是,无巧不成书。
当他发现我被夏玲钉在狗屋旁边的时候,那张和气的脸上,明显露出了一点惊讶。
那是一个雨后初晴的下午,沉重的雨水浸透玫瑰花瓣,花枝低垂,院子里芬芳又凉爽。段司令在一众人的陪同下,杵着手杖在散步消食。
我缩在灌木丛里,像一只蛰伏着的野兽。他冷不丁看到我,微微吓了一跳,但很快,他反应过来我就是那个胆大包天的疯子。
饶有兴味地朝我走了两步,夏玲连连劝阻别靠近,段珀很听人劝,他就蹲在了我那条铁链绷直的极限距离以外。
我不错眼珠地看着他,因为他手里有一个橘子,形状漂亮,橙红橘绿的,一看就汁水甜美。
我半年多没吃过橘子了。
回忆着它的滋味,口中不受控制地开始分泌口水。
「上次见你,你凶得要命,现在看着倒是很乖。」
段司令的声音低沉又温和,带着几分笑意。
「想吃这个?」
他把橘子抛了抛,见我的视线追随着那点温暖的颜色,段司令就笑了。
下一秒,他把橘子隔空抛给了我。
带着哗啦啦的铁链响,我一抬手握住橘子,连皮带骨,一整个塞进了嘴里,汁水横飙地咀嚼。
故意直愣愣地看着段司令,他还是和气地笑着,而我的余光扫到,夏玲倒是不易觉察地后退了一步,下意识朝茂沙靠了靠。
我想,她应该不会再觉得我是装疯了。
段司令拍拍手,站起身准备走,投喂我这样一个怪异的存在,似乎让他心情不错。
人们窃窃私语着,沿着潮湿的石径折返,段司令个子很高,其背影几乎被遮掩得严严实实,只露出一个梳得很考究的发顶。
我面无表情地嚼碎一粒苦涩的籽,心里早已反复斗争多次。
叫住他吗?
和他说话,是一个不可控的变数。
其实就像现在这样苟着,我有强烈的信念,迟早有一天能逃出去的…
要不要节外生枝?要不要承担风险?要不要…多走一步?
我咽下了那口又苦又甜的橘子瓤,辛辣的橘皮气味让我几乎流出鼻涕来。
对着已经快绕出后庭院的那一小群人,我抬起头,突然吹了一声异常尖利的口哨。
有人回头,段珀就是其中一个。
在明暗不定的树影中,我嬉皮笑脸地指着他,狠狠吸了下鼻涕,又招招手。
段珀遥遥审视着我。
我像只招财猫似的,换了只手,坚持不懈地对他招啊招。
停顿了一会儿,他还是折返回来,其他人被命令在远处等。
不知为何,这次他一步一步走进我铁链的直径范围,虽然跛,但没一点怕的意思,气场很稳当。
「再来一个橘子吧!」我垂下眼睛,用地上的沙土涂画着,嗓音沉下去,几乎融化在微风里——「段珀。」
男人的双手拄着手杖,目光从高处射下来,喜怒难辨。他一言不发地看了有一分钟,然后伸出脚,一寸寸抹掉了我画的东西。
「你怎么知道的?」
轻轻的声音,如同耳语,比草丛里的竹蛉鸣叫还低。
我伸出手指,在沙土上倒着给他写下两个汉字——
「叛徒。」
段珀微微笑了,他再次用脚抹平了沙土,良久,他伸手,从军装外套的衣兜里,掏了一把糖果给我。
「我没看错你,真的很乖。」
司令气定神闲地走了,而我揣着那一大把糖,缩回到狗屋深处。几天后的深夜,段珀一行人离开了这里,那之后再也没出现过。
真是个善于审时度势的聪明人,应该也不会连累到我了,于是我放下心来。
……
相安无事了一段时间,我大部分时间都躲着观察这个园区里的情况——躲藏在狗棚里,躲藏在树丛里,或者直接滚一身脏污,趴在枯叶泥土中。
我看到了很多事情。
很多人的秘密。
同时,我也越来越脏了,手上的皮肤已经看不出原本肤色,相信脸也好不到哪儿去。
曾经过敏的脓疮开始慢慢痊愈,但因为总被人欺辱打骂,结痂、伤疤一层摞一层的,怎么都好不完。
狗啃一样的鸡窝头里,似乎生了头虱,身上估计也有,毒虫们常常叮得我满脸包。
当然,这些都是我刻意造成的。
陷入缅甸,已经四个多月了。此前种种,逐渐有恍若隔世之感,而我彻底穿上了一件肮脏、恶臭,但安全的「盔甲」。
我能够炉火纯青地扮演一个疯子了,在让人厌烦和让人忽视之间,把握着极其微妙的平衡。
这一夜,因为早些时候,每天负责喂我的大姐忘记给饭了,我被饿得难受,于是遵循疯子的逻辑,开始在万籁俱寂的夜色中,一声一声地哭饿。
「好饿——玛花阿妹——你的阿哥等你等到睡不着——」
嚎了半个多小时,没人理,于是我半真半假把厨子和帮佣大姐的某些事抖了出来。
几乎是同一时间,远处传来几声喝骂,喂食的大姐匆匆忙忙披着一条大毛巾,头发蓬乱地给我端来一盆剩菜饭混合物。
好使,掐住别人的秘密,真好使。
这是个四十多岁的肥胖女人,此时一边靸着布鞋,一边不干不净地咒骂我,正是嫌我半夜鬼叫,扰她好梦。其中自然还夹杂几句威胁,警告我不要胡扯。
等她近前了放下饭盆,转身要走的时候,我突然暴起,一把扯掉她搭在肩膀上挡风的大毛巾。
大姐吓了一跳,底下只穿了一条吊带裙,庭院里的湿气让她一哆嗦,于是想要抬脚踢我的手,我却霸着毛巾,恶狠狠地抓了她小腿一把,并且把铁链甩得巨响。
此时已经是午夜,风呼呼吹动树梢,发出怪声,老女人胆子极小,被我吓得两腿战战,赶紧连滚带爬地溜回去了。
我在后面朝她扔了几个石头,见人跑没影了,才把厚实的大毛巾往窝里一铺,颇为自得地饱吃一顿,裹着睡起觉来。
在地狱里待久了,我俨然也成了个恶女,开始见人下菜,去撕咬这个生态链中最弱的人,奋力给自己争夺些利益。
没人教我,完全无师自通。
我需要尽可能在恶劣条件下吃饱,睡好,养精蓄锐,狗屋潮湿,有了毛巾被,果然是舒服多了。
这些日子来,在铁链范围内,我白天满地满树乱爬锻炼手脚;到了夜晚,这个角落隐没在黑暗中,每次确定没人注意这边后,我甚至会在狗棚里的方寸之地,勉强做一做拉伸,搓揉全身肌肉和穴位,避免萎缩无力。
每时每刻,都在隐秘地为逃跑做准备,我默默等待着——某个万无一失的时机。
随着阮阿海带着时浚回到小金港,我感觉,自己等待的那个契机,正在慢慢临近。
……
在夏玲的这个园区里,如果说我最恐惧的人,那一定是茂沙。
就像当初胖虎说过的,茂沙这种混血杂种,生下来就在东南亚的屠戮场混大,如同没有人性的畜生,又狠又毒,落他们手里,基本没有好下场。
自从我恐吓过一次夏玲后,茂沙真正如同附骨之疽,缠上了我。
我推测,夏玲是不想把我怎么样的——虽然我很不理解她为什么要困着我。闯进小楼里的那次,她明显是看出我被茂沙炸伤了,也许是出于对茂沙自作主张的生气,她觉得威严被挑战,于是当众给了茂沙两个重重的耳光。
我清清楚楚地记得,一米九的茂沙,像一尊铁塔,夏玲站在三个台阶上才扇到他的脸。
他黝黑的脸被打得偏向我的方向,但他斜过眼睛去,看着夏玲笑了。
我在一片混乱中记住了那个笑,觉得心里发寒——那是一种势在必得的狠辣。
这样一个人,肯定是异常难缠。
果然,段司令离开园区后几天,茂沙再次盯上了我。夏玲现在很少会再关注后庭院的狗屋,而茂沙总是选她午睡的时候,来找我的麻烦。
…例如这一次,两个缅甸仔死死把我压在地上,而茂沙嬉笑着…
一根一根往我的指甲缝里面钉竹签。
他们用一坨恶臭的抹布紧紧捂着我的嘴巴,我惨叫,抹布就一直塞到我喉咙里去…
干呕,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了,疼…疼得抖成一张破烂的筛子。
眼睛睁着,但是看不清楚了,只有大片的白光在呼啦啦地闪…
死了吧。
让我死了吧,真的。
我好像…活不下去了。
不知道多久,这些恶棍终于让开了,有人把签子一根一根从我指甲缝里拔出来,又拿掉了那块腥臭的抹布。
结束了。
我全身汗出如浆,几乎虚脱,衣服全被冷汗浸透;十个手指更是疼到麻木,动都动不了。
谁的手在我眼前不停地晃,晃出重影…
「尤婳!婳婳!婳婳!」
过了好一会儿,又或许很快,我不知道。眼睛终于能聚焦了,我用尽全力看清眼前的人。
噢,原来不是人。
但为什么——地狱里的魔鬼它也会流眼泪呢?
我就这样如同行尸走肉一样,仰面躺着,几乎耗费平生力气地问道——
「阿浚啊…我爱你啊。可是…你会做噩梦吗?」
6.剥皮刀
算起来,我是3月份被骗到DD园区的,在病号区呆了几天后,阮阿海等人将我带到缅北小金港。
前前后后折腾到5月份,依然没能从我嘴里撬出来50万美金的下落,他等不起了,火急火燎地赶去种植园——罂粟到收割季,据说那边抢地盘闹得很凶。
我已经三个多月没和时浚见面了。
他瘦了,也黑了,但依然是眼睫浓秀,唇红齿白。
我仰面躺在泥地上,四周都是挣扎时,被我、缅甸仔们踢断、踩毁的花草残枝,真是一片狼藉。
白晃晃的日光照着,我头晕目眩地看到,阮阿海笑嘻嘻地在十几步之外抽着雪茄,和夏玲说着什么。
他更肥了,整张脸都冒着油光。
现在的时浚似乎很害怕阮阿海,把我喊醒来后,他深深地落下一眼,在被别人看到前,又悄无声息地抬手擦掉自己的几点泪水。
赶紧沉默无言地站到一边去了。
余光里,夏玲也欲言又止地注视着我,她嘴角的笑容像是描画上去的,纹丝不动地对着阮阿海。
肥胖的男人则很亲密地,用手遮着嘴,凑在夏玲耳边嘀咕了好几句话。
她再次瞥了瞥我,眼睛咕噜噜转回去,和阮阿海对视着;半响,他们一起笑了起来。
夏玲扭头回了小楼,茂沙阴沉沉地盯了阮阿海等人几下,也转身跟着走了。
大罗刹一样的黑崽子,一肩膀把另一个献殷勤的缅甸仔撞到一边,近乎体贴地扶住夏玲纤细的手腕。
阮阿海笑嘻嘻地看着这一切,有滋有味地咂摸手里的雪茄屁股。
等他终于肯把烟蒂扔掉,摆摆手。几个从没见过的生面孔男人,从他身后窜出来,七手八脚地把我的手脚控制住,像对付一只待宰的羊,直接抬着我出了夏玲的宅子。
几个男人扛着我,走过小金港的街巷,因为虚脱和疼痛,我根本没挣扎。头向后倒仰着,晃荡的视线里,有缅甸人在看热闹,还有扛着枪械的绿色军装在走动。阮阿海搂着时浚的腰,跟在后面,一高一矮,一痩一胖,拉拉扯扯。
阮阿海在外面都不把时浚当人,不停逗弄他。时浚尽量躲避着,视线带着怒和狠,有时会难堪地落在我身上。
见仇人如此难受,我灰败的情绪,终于重新又积极起来一些。
……
阮阿海把我带到了镇集西边,这里是另一处园区,条件没有之前的好,房屋和围墙甚至有些破败,但几排屋子后面,赫然是一个很大的狗场。
此起彼伏的狗吠,吵得人心烦意乱。
我被锁进了狗场旁边的一间砖石小房子,没有食物和水,更没有任何席子被褥。
门一关,只高处有几丝罅隙,光漏进来,灰尘在光线里浮动。
等屋子外没人了,我才缓缓蹲下,掀起衣服,把一圈圈缠在肚子上的大毛巾解下来,铺在地上,就这样靠墙躺着。
十个指头的血止住了,指甲缝里面刺痛,估计是有竹签的毛刺断在里面。身边没有可用的工具,我只能把指头放进嘴里,靠着舌头去摸索伤口,舔舐到倒刺,就用力吮吸,试图用牙齿夹住拔出来。
就这样,天黑了,天又亮了,狗叫声始终不绝于耳,我睡不着,也没有得到任何吃喝。
如果说夏玲对我尚有一两分意味不明的善意,那么在阮阿海和时浚这边,我是完全讨不到便宜的。
幸好的是,落在夏玲手里的三个多月,我竟然还吃胖了一些,靠着肚子上那层薄薄的脂肪,这一夜的饥饿不算特别难捱。
其实,我还有点存粮的。
段泊给的那一大把糖果,我一直忍着没吃,而是悄悄拆掉了糖纸,趁着糖在炎热的天气里发粘发软,把它们全部摁到一起,压成了一个扁扁的糖饼。
大概有一个巴掌大小。
现在,这个糖饼被我用偷偷捡来的塑料袋紧紧裹着,严密地绑在胸口位置,藏在几层脏污的衣物下面。
也许在逃出去之后,这个糖饼将会是我最重要的口粮。所以不到万不得已,我是不会去动它的。
熬了一夜,阳光从砖墙上的孔洞再次透进来时,小砖房的门被人打开了。
一个我从没见过的外国男人,弯下腰,朝着里面看来。此人个子不高,但非常粗壮结实,穿着一身背带的工装皮裤,他咧嘴露出一口黄色的大牙,伸手一把扯住我的头发,把我从砖房里拖了出去。
「早上好啊,小姐!我是古斯曼,接下来由我为你效劳,你可得——好好给我打起精神来啦!」
头皮被扯得生疼,我抓着他的胳膊,用力往回拽,试图减缓一些被撕扯的强度。
古斯曼的眼睛不大,却露着很多眼白,盯着人的时候,灰突突的小瞳仁像淬了毒药的针尖一样。
他很有兴趣地看了我几眼,笑着说:「阮经理说你很难搞,我不相信,一个女人而已,再难搞,也不会比我的剥皮刀厉害…你说是吧?」
…剥皮…刀?
古斯曼扯着我的头发,近在咫尺,一股奇怪的气味,从他身上扑过来。
某种混合着腥臭的、烧焦的气味。
生人和死人的气味。
让人作呕。
我的心,一点点沉了下去,这是个很难对付的硬茬。
装疯卖傻,可能不行了。
又矮又壮的古斯曼还在说话——「我可是惦记你挺长时间了,小姐。可惜啊,阮经理本来早就想让我过来小金港,撬开你的嘴。但那个夏经理,却抢先把你拐走了,真是不好,不好。」
「不过么,你总是跑不掉的,你现在就是我的了,我们…就好好玩玩吧?哈哈哈哈…」
他紧紧抓着我,在沙地上拖行,他脸上是兴奋极了的样子,连布满孔洞的橘皮组织都在颤抖。
路不远,古斯曼把我拖到了狗笼子旁边,他力大无穷地提起我,把我按到铁网上,一只口涎横飞的大狗立刻扑上来,隔着铁丝网对我狂吠不止。
狗嘴里的血腥气,直接哈到我脸上。
古斯曼用力把我往铁丝网上又摁了摁,他发出激动的喘息——
「怎么样?怎么样?想进去吗?小姐,我让你进去,和这条狗好好玩玩怎么样?」
「…或者,你就求饶吧?我听说你是个疯子,噢,我还没有服务过疯子呢,这实在是…太美妙了,疯子会怎么求饶呢?是这样吗…」
古斯曼在后面发出一阵癫狂的怪声。
我特么看他更像个疯子啊。
救命!
下一秒,古斯曼突然拉开狗笼的铁栓,一脚把我踢了进去。我连跪带爬地在地上翻了两个跟头,没等稳住,那条狗已经冲我扑了过来,交错的犬牙和猩红的舌头近在咫尺时,我的后背已经抵在了铁网上,退无可退。
浑身的汗毛都炸了起来。
…我怕狗,从小就怕。
小时候,父母把我扔到了农村的奶奶家,一年不回来看一眼,奶奶要忙地里的庄稼,没空整天看着我。那时候才七八岁,经常孤零零地在家门口等大人,最恐惧的就是村里的野狗。
狗,尤其是野狗,特别喜欢成群结队,并且专门欺负弱小的人。
我这样的人。
第一次看到野狗,我吓得转身就跑,一群大狗狂吠地朝着我追来,我一边哭,一边跌跌撞撞地逃,最后慌不择路地冲进村子祠堂,像鬼上身一样飞爬到了高高的供桌上。
野狗们把祠堂弄得一团糟,引起了众怒,最后,全部被大人们打死了。
我也狠狠挨了一顿揍。
但是那一次,我看到了青壮年们是怎么打狗的,看到了——它们的致命弱点。
我怕狗,但是,我更怕死。
被狗咬死的话,该有多疼啊…
很快,胳膊被咬到了。
尖利的牙齿,刺进血肉,这狗绝对是经常咬人的,经验丰富。它后腿撑地,用力往后扯,还在不停甩头,想硬生生从我身上咬下一块肉来。
疼,好疼!
电光火石之间,我抓起一把灰土,迎面砸向大睁的狗眼,它一甩头的时机,我捡起了地上的石头,一块我早就看好的石头,很大,坚硬,看起来很耐砸。
狠狠砸向狗的后腰。
同一时间,它又扑了过来,这次直接咬住了我的小腿。
「咔擦」,一声几乎听不到的断裂声响,很快湮没在狗的哀嚎之中,我看了一眼自己的腿,裤腿上的牙印处,正在渗透出血迹。
胳膊也是一样。
真狠啊,这恶犬!
但是,再钢牙铁骨的恶狗,也有一个脆弱的腰。那一下,成功砸断了这条狗的腰骨,此时它屎尿横流,瘫倒在地上转圈,不停龇着牙号叫。
我抡起石头,用力砸在它的头上。
一下,两下,三下…
死了。
还有微微的生理性抽搐。
伤口不怎么疼,但是头很疼,我大张着嘴,热气从心底一阵阵往外喷。
大惊大吓,脑子有点懵了。
这狗有狂犬病吗?我不由得担忧起来。把裤腿拉上去,一个巨大的牙印,正在往外流血。于是再次举起石头,砸开狗的头骨,我抓起一把热腾腾的脑浆,直接敷在了伤口上。
狗笼外,几个男人目瞪口呆,古斯曼却在噼里啪啦地拍巴掌,笑得前仰后合。
好笑吗?喜欢看吗?让你看个够。
我当着这个矮子的面,把狗拖过来,一把一把拔掉了狗脖子上的毛,撕咬开坚韧的肉,骚臭的肉,找到血管,滑溜溜的血管,用牙「嘎吱嘎吱」的咬破,我不错眼珠地看着古斯曼,然后开始大口喝狗血。
温热的,腥甜的,让人反胃的,战利品。
被狗咬死的话,该有多疼啊…我得为自己报仇。
吃了它,吃了它。
古斯曼闭了嘴,他眯着眼睛,隔着铁丝网打量我。
喝饱了,我拖着狗尸,一步一步朝着笼子外走去。古斯曼的脸抽了一下,我看他原本是想把门锁住的,但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,最后他没动——变态者的想法,总是不同凡响,让人赞叹,于是我把狗尸送给了他。
「为什么给我这个呢?」矮子很有耐心地询问。
我笑了起来。
高高站立着,俯视着这个卑劣的家伙。
——给你这个,才能离你更近啊。
热气,一阵一阵地往外喷。
这幅躯壳,好像在从内向外地燃烧。
矮子太傲慢了,我想,他一定杀过不少人,所以对自己的凶悍是如此自信。我想,那条狗肯定是有狂犬病的,不然,为什么我的牙根痒得那么难以忍受?迫不及待地想尝尝,杀人狂的味道。
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改变,也许——是真的要疯掉了吧。
谁也没反应过来,谁也没想到,我一步窜上去,紧紧搂着古斯曼,牙齿「咔擦」闭合,一口把他的鼻子咬了下来。
……
矮子发出杀猪般的嚎叫,男人们涌上来,拳打脚踢地把我按翻在地,我抱着头,蜷缩着,被打得几乎吐血,但还是忍不住发笑——叫吧,骂吧,打吧,愤怒吧!
无能的恶棍们!
一顿暴打后,我被五花大绑地扔到了阮阿海面前,当他得知我咬掉了古斯曼的鼻子后,这位经理的表情堪称精彩绝伦。
半响,他谨慎地在离我两步远的地方蹲下来,似乎在苦恼应该把我怎么办。
在阮阿海复杂的目光中,我抬起头,对着他咧嘴一哂。
然后把一直含着的东西,恶狠狠地,「呸」一下吐到了他脸上。
人们的目光都聚集到那一坨血肉上,下一秒,阮阿海忍不住「嗷」一声,稀里哗啦地吐了满地。
我大声狂笑起来,疾风骤雨般的拳脚再次落下。
在一下一下的重击中,我逐渐失去了意识。不知道过了多久,再次清醒过来,灰眼睛的古斯曼正死死盯着我,他的鼻子上滑稽地包着一圈绷带,隐隐的血迹透出来。
「小姐,你很坏啊!」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,冷冷地说着,「我真的很想让你直接去见撒旦,但是…阮经理要你活着。」
一样东西被他拿在手里,在我眼前晃了晃。
「我就,先拔光你的牙齿,如何?」
一把尖嘴钳。
我恐惧地瞪大眼睛,发现自己被死死绑在一张粗陋的手术台上。
古斯曼扭曲着脸,露出一个非常得意的笑容。
很快,他伸出手,力大无穷地捏住我的下巴,将钳子伸进了我的口腔,夹住了左边的虎牙,我疯狂地挣扎,古斯曼的手却像铜浇铁铸的,纹丝不动。钳子大力摇晃,我绝望地瞪着眼睛,泪水淹没视线。
原来,牙齿被拔掉的时候,牙床最先的感受是痒,然后才是剧痛。
鲜血涌入口舌,我尝到了腥甜的滋味。
「叮」一声,牙齿被扔进了一个铁制托盘。
古斯曼更加用力地捏开我的嘴,钳子再次伸进来。
右边的虎牙。
痒,疼痛,鲜血…
「叮!」
第三颗,到门牙了。
我已经没有挣扎的力气了。
冰冷的钳子紧紧箍住门牙,正要摇晃,把牙齿拽下来时——
一个带着冷哼的声音在近处响起,伴随着门被摔到墙上的巨大动静。
「古斯曼,不想死的话,住手!」
我奋力扭过头去,模糊的视野里,穿着玫红色长裙的夏玲,正和两个陌生的男人一起,从外面走来。
我大张着嘴,血没有止住,顺着两边的嘴角,和口水一起淌进了腮边,头发里。在兴头上被人打断,古斯曼很不高兴地,「哐当」一声把尖嘴钳扔进托盘里,对着那三人梗着脖子:
「这么狂?你们是谁!」
两个男人都是衣冠楚楚,其中一人脸白身长,但相貌近乎普通,是走在人群里,根本不会被注意到的类型。
他一言不发地走在后面,目光沉沉地,在古斯曼身上绕了一圈,最后落定在我身上。
还有一人则是油头粉面,一身昂贵的香水气味。他用一张洁白的纸巾半捂着鼻子,先过来看了看我,然后有点嫌弃地站到稍远的地方。
伸手抚摸着夏玲的长发,这位花花公子一样的人物懒洋洋地嗤笑一声——
「古斯曼,我听说你被咬掉了鼻子,怎么,连眼睛也瞎了?要不要我送你回奥地利老家去坐牢——坐到死啊?」
「这位是集团的总秘书,吴小川先生。」夏玲的声音带着几分笑意插进来。
她却没有介绍另外一个人。
总秘傲慢地哼了一声,甩甩手里的纸巾,马上就有人上前割断了捆我的绳子。
古斯曼被撵了出去,出门前,他不甘心的眼神在我身上游移着,是绝对不会轻易放过我的样子。
来人中的另一个男子,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,挪了两步,直接遮住了古斯曼恶意的视线,他还很有风度地想扶我一把,夏玲立刻出声提醒他:「玉总,她是个疯的,当心伤人。」
一个玉总,和一个总秘书——查理集团高层的人。
为什么要插手我这个小角色的事情?
这位玉总闻言,赶紧就退开了几步,毫不尴尬地笑了笑,他说:
「夏小姐,既然这样,还是请你继续接手这个人吧。
我和小川呢,还要先去招呼一下正事,这边要是有了进展,你随时call我。」
夏玲笑吟吟地点头。
茂沙就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,一把摁住了我的肩膀,我丝毫不动,很乖,没有任何想发疯的意思,只是转着眼睛不断打量他们。
「玉总」带着几分惊奇的笑意,再次看了我几眼,才礼数周全地点点头,和香气袭人的吴小川一起离开了。
我再次被夏玲带了回去,一进后园,我就大力挣脱茂沙的手,连滚带爬地钻回墙角的狗屋,缩进了最深处。
7.逃走
时隔几个月,我再次发起了高烧,烧到了濒死边缘。
在暗无天日的狗棚里,我产生了幻觉,看到有密密麻麻的黑色人影,挤在狭窄的木板门口,想伸出爪子来抓我。
听见了很多声音,恶意的诅咒,和怨恨的哭诉,无休止的尖叫。
闭上眼睛,捂上耳朵也没用…这些东西就在我的眼皮下面狂舞,在我的耳道深处呼号。
我应该是发出惨叫了的,只不过我听不到自己的声音,它被吞没在幻象里了。
有人在外面叫骂。
有人送了些水和饭来,但被我哭叫着一脚踢翻了。
有人大力踹外面的木板。
有人在看热闹,发出叽里呱啦的噪音。
纷纷扰扰,来来去去。
黑了又亮,暗了又明。
我又恨又怕,又悲又苦。
恨谁?又怕谁?为什么悲?又为什么苦?我一概都想不起来了。
某几个时刻,也许真的已经一脚踩进了鬼门关吧,因为用尽力气,眼皮都像山脉一样,压着眼球,睁不开眼,我却看到了一个白光翻涌的隧道。
……
有人在轻轻唱歌。
像是被谁从后面猛地推了一把,跌回人间,我就猛地醒了。
意识磨磨蹭蹭地回笼。
我才感觉到嘴皮已经干裂出了血壳子,嗓子里直冒烟,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。
但耳朵里的幻听潮水一样退去了,我甚至奇异地感受到那些呼号的尾音,如同被什么力量拖拽着远去了。
什么是幻?什么又是真?
我还活着,这是真,头脑竟然前所未有地清明。
歌声也是真。
「月亮,月亮爬山上,小姑娘,小姑娘,一个人坐在了水中央,水中央,水中央…有个月亮它清亮亮…」
少女嫩嫩的,小心翼翼的声音。
阿哭的声音。
奶奶的童谣。
我吃力地爬出狗屋,一轮弯弯的月亮,明晃晃地挂在树梢,阿哭的歌声,从围墙背后,断断续续地传来。
我捡起一块小石头,轻轻地敲了敲砖石的围墙,歌声戛然而止,很快,外面也传来两声低低的敲击声。
我用力闭了下眼睛,两滴很大的泪水滚下来,落进了湿润的泥土中。
烧退了。
第二天,夏玲来看我,海藻一样的头发低低挽在脑后,穿着一条素花的法式裹身裙,靠在那位花花公子的胸口,她抱着胳膊啧啧惊奇。
「好家伙,这疯子高烧了三天三夜,水米不进,我以为这次肯定是要死了的。
没想到…命竟然真的这么硬。」
总秘书的白衬衣只是虚虚地扣着,玩世不恭的样子,白皙的下巴抵在夏玲头顶,他整个人没骨头似的晃来晃去——
「好臭啊,我们回去…」
夏玲被他磨得站不住,咯咯笑了几声,两人腻腻歪歪地走了。
也许是夏玲的命令,之后的数天里,我都得到了药,还有好饭菜。
这一次,她似乎是想要放我一马,甚至没有把我脖子上的铁链重新钉死在地上。
伤和病,皆在慢慢恢复。
但我还是做出一副大受打击和惊吓的样子,终日龟缩在阴暗的墙角,恶臭的狗屋,变得比以往更疯、更脏、更难以接近。
这些天,我慢慢搞清楚了状况。
夏玲借着我的名义,把时浚背刺集团的事情全抖给了高层,一举把阮阿海的势力连根拔起。总秘则直接住进了她的房子,整天寻欢作乐,俨然给她撑腰到底的姿态。
有一回夏玲在窗口打电话,我隐约听到几句,时浚好像是逃亡了,去向不明。
真一如既往地狡猾。
阮阿海则是被降了级,直接划归到了夏玲手底下做事,进进出出的,我远远看见过他几次,再也没抽雪茄了,整个人消瘦一大圈,脸皮都垮塌下来。
小金港渐渐成了夏玲的天下,在这里一家独大起来,事务增多,财源广进,往来的人员也复杂了,我则被人们遗忘到了脑后。
狗屋建在阴暗的墙角,没有人知道,我终日蛰伏着,白天睡觉,吃饭,养伤;晚上则悄悄撬动内部固定的螺丝,终于成功把整个木底板掀了起来。
日子一天天过去,我凭着曾经从宴会上偷来的那只铁汤匙,基本把狗屋木板下面的泥土挖空了。
背靠的围墙差不多宽两尺,我已经掏出了一个弧形朝外的泥洞,挖出来的土壤,都被我神不知鬼不觉地埋到周遭花木的根部。
丝毫看不出异样。
只要再挖几寸,就能打通爬出去的通道。
平日里,汤匙藏在泥洞里,小心地铺回木板,盖上稻草和毛巾,简直是天衣无缝。
我数着时间,等着月亮一夜比一夜圆起来。
终于,缅历七月十五,点灯节到了。
我计划逃离缅北的时间,就在今晚。
小金港热闹无比,此起彼伏的诵经和祝祷声,在外面的街道上一圈一圈游走,一直庆祝到很晚。
园区里点满蜡烛和彩灯,也是喜气洋洋,等到聚会散去,只有夏玲的小楼里还有欢声笑语,园区大部分的房子里,都没有灯火。
缅甸人最大的节日,人员都回家过节去了——包括守卫,缅兵,和帮佣。
这是一年中,园区最松懈的日子。
到了深夜,上苍助我,竟然下起了暴雨。
很快,楼里的灯光也彻底熄了。
我蹲在狗屋里,静静等着。
数了几千下脉搏,大概挨过大半个钟头的时间,外面的世界终于渐渐寂静下来,只有哗啦啦的雨声在响。
我谨慎地四下观察了一会儿,确定没有任何人的动静后,静悄悄地掀起了木底板。
钻进泥洞里,疯狂刨土,汤匙很快就折了,我就用手指挖。
通了!
咬着牙,从土腥气的坑洞里扭着身体钻出去,手先伸出去,撑着,拼命一挣,我出来了!
为了避免脖子上的铁链发出响动,我提前把它一圈一圈地缠到了颈部,用唯一的长毛巾裹住,系紧。
有点沉重,但可以承受。
现在,我泥人一样地贴着墙,靠在阴影里,雨水打在我脸上,但我还是大睁着眼睛,心惊胆战地观察着墙外的小街两端,会不会有人经过。
只要有一个人,我就完了。
心跳如鼓,我止不住地颤抖着,转动着眼睛看了两遍。
没有人。
很好…现在,慢慢往西挪。
一道墙壁的拐角,在这里停下,拐出去就是另外一条街。
没有人。
继续…
一家赌场的后门,经常有马仔聚在这里抽烟吹牛,今天…也没有人。
靠着屋檐底部的视线盲区慢慢挪过去,不能发出声音…
赌场里,有狗。
通过了!
一排铺面,全部大门紧闭,要小心,不要碰到卷帘门,会响。
几家洗头廊,门口的招牌亮着粉红色的光。
里面的小妹也回家过节了。
安全通过…
再往前,没有路灯了,几户稀稀拉拉的居民楼过后,就是上山的那条路。
我加快了脚步。
快,就差一点,跑进黑暗里,就没人看得到我了…
突然,有一个人从路的尽头、灯光的昏暗处闪了出来…
我心里猛地一沉,吓得一哆嗦,差点叫出声。
大雨越来越凶猛,但那人连把伞都没有,全身都淋湿了。
瘦小的,沉默的女孩。
阿哭。
看清了人,我进退两难,才在雨中犹豫几秒钟,阿哭已经气势汹汹地过来了。我摸了摸脖子上的铁链,快速四下扫了一圈。
掂量着,在她大喊大叫前,把人打晕的可能性有多高。
女孩冲过来,却是一把拉起我的手,钻进了旁边的一条黑巷子。
「不能往那边,上山的路口有民兵!」
阿哭啊…
不是来抓我的吗?
可是…把我抓回去,值很多钱啊,阿哭。
我的眼睛顿时酸了。
在巷子里穿行了很久,七拐八绕。在一处偏僻的地方停下来,两边都是居民房的后墙,没有窗。阿哭喘了两口气,伸手摸索几下我的脖子。
她灵巧地解开我缠在颈部的毛巾和铁链,露出锁扣。
一把小小的钥匙被她摸索着捅进锁孔,「咔嗒」一响,栓了我差不多半年的狗链子,开了。
沉重的铁链,被女孩拿下来,悄无声息地放在了地上。
我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,轻轻问她:「哪儿来的钥匙?」
阿哭笑了,生平第一次,我听到了她凑在我耳边发出笑的气音。
「之前在阮胖子那里,我偷的。我早就想放你走了,又怕你不知道跑。」
她摸了摸我的脸,把一包东西送到了我怀里。
「你从这条路上山,一直往东边走,走一天一夜,就能看到河。」
「记住,顺着河走,就能回到你的国家!」
「不要去村庄,不要相信任何人,他们只会把你重新卖掉!」
阿哭用力推了我一把。
「快走!」
我摸摸她的头,抱紧怀里的包裹,扭头就走。
在小路的尽头,山野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,我再回头看去,黑蒙蒙的雨幕里,早已没有了阿哭的身影。
我借着微弱的天光,一脚踩进上山的泥地。
……
逃出来了,更艰难的境地才刚刚开始。
雨夜、黑暗、森林,还有一副病弱的身躯。以上任何一样拎出来,都是困局,更何况还是全部一起出,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山上,雨水迷了眼睛,基本上已经什么都看不清了,只是闷着头往树丛里钻。
为了避免锋利的植物枝桠戳瞎眼睛,我把大毛巾缠在头上,尽量保护面部。
但是没用,还是会被枝叶抽得生疼。
黑暗中,人是会迷失方向的,不知道乱窜了多久,我以为已经远离小金港,谁知一抬头,镇集隐隐绰绰的灯火依然在不远的地方。
阿哭说,让我往东走,但是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了,我只是凭着本能在往和小金港相反的方向奔逃。
似乎逃了很久。
雨慢慢小了一些,我刚松了一口气,却突然听到了不远处有摩托车轰鸣的声音,很多人在杂乱地呼喝,强光电筒照来照去,还有凶恶的狗叫…
被发现了吗!他们追上来了!
我心里「咚」地一跳,脑子霎时变得一片空白。
几乎是同一时间,有光束朝这边照射过来,我立刻趴倒在了地上,开始借助植物的掩盖,在泥地里爬行。
他们离我有多远?
两百米?或许三百米…
我心惊肉跳,不顾草叶子割破皮肤,地上的土石磨破手掌,朝着一个方向疯狂爬去。
不要!不要被抓回去!宁愿死在山上,宁愿埋骨在森林,也不要被抓回去!
眼泪无意识地淌下来,和雨水一起流进嘴里。
我越爬越快,突然一下踩空——
天旋地转地翻滚了几十下,我的头几次磕到地上、树上,被撞得头晕眼花。
心里面极度的恐惧和紧张吊着一口气,愣是没昏过去。
天旋地转地坐起来,我依稀看到层层灌木下面,一处树根盘根错节的地方,有个隐蔽的土洞…
我实在逃不动了,如果继续,可能会活活摔死,也可能因为无法辨别方向,在慌乱中绕回到追兵的面前!
咬着牙,我撑起疼痛的四肢,快速钻进了那个土洞。
幸好因为暴雨,地上泥水横流,我挣扎的痕迹很快被冲走。抓起大把的稀泥,我用力塞到树根的缝隙间,最大程度封住了狭窄的洞口。
土洞的空间不大,我奋力往里缩着,在心脏狂跳的「咚咚」声中,慢慢平复着呼吸。
不久,有人牵着狗从附近跑过,他们没有发现我!
杂乱的脚步声,甚至几次从头顶的地面经过。
又渐渐远去。
恍惚中,我似乎听到有人惨叫,还有几声响彻山野的枪声。
不知道折腾了多久,天始终没有亮,而我提着一颗心,在反反复复的雨声里,再也支撑不住,半昏半睡了过去。
一种陌生的瘙痒在衣服里涌动,我猛然被惊醒过来,下意识地伸手一摸,昏暗中,我竟然从衣襟里掏出来一条肢足乱动的昆虫!
虫子生猛地在我手里乱钻,甚至直接咬了我一口,剧痛之下,我徒手把它甩到地上,又一阵胡乱拍打。
也许是死了,也许是钻进土层里去了。
左手被叮咬的地方灼烧一样疼痛,肚子上也被蛰出来好几个肿块。不会是蜈蚣吧…我心惊胆战地全身上下摸了一遍,生怕再窜出一条什么毒虫。
雨已经停了,外面除了虫鸣和鸟声,没有其他的动静。
竖着耳朵听了几分钟,我才敢确定外面没有人。
小心地推掉封洞口的泥土,奋力扭着身体,从交错的树根中间钻了出来,天已经大亮了,阳光从树木的枝叶空隙间洒下来,照在低处的枝叶上,昨夜未蒸腾的雨水,还在闪闪发亮。
我摸了摸怀里,糖饼还在,只是被压得有些变形,阿哭给我的包裹也在。
看了下太阳的高度,我猜测这是上午八九点钟。
基本确定了一下方向,我才发现昨晚上确实跑偏了,现在的位置是小金港北偏东,一片人迹罕至的密林里。
在阳光下看了看被昆虫咬伤的地方,虎口处有两个蛰痕,不深,但也肿了起来。
我把伤口凑近嘴里,用力吸了几口,把血水呸地吐掉。
一边含着手,一边慢慢走了一截,辨别着路,尽量往植被稀疏一些的地方走,避免遇到蛇。
走了大概二十多分钟,越来越深入山林,明显树木开始变得更加粗壮古老起来,绕过几丛疯长的灌木,突然一怔,在灌木的碧绿叶片上,我想自己是看到了大片血迹。
我几乎是立刻伏倒在了地上,但等了一会儿,并…没有任何人的动静。
不知名的鸟儿在树梢发出悦耳的鸣叫。
轻轻站起来,佝偻着脊背,准备绕开这一片区域。
小心翼翼地走了十几米后,在古树遮天蔽日的阴影里,我猛地愣住了——那个像破布娃娃一样,被贯穿在枯树枝桠上的人,应该是夏玲…
恐惧扼住了我的咽喉,脚底下没留神,踩断了几根残枝。清脆的断裂声似乎是惊醒了她,年轻的女人抽搐几下,发出一声长长的、苍凉的叹息。
吃力地抬起头,她从披散的浓密黑发间,射出濒死的目光。
「呵…」
裙子被人剥下来扔在一边,她袒露着美好的躯体,被一根离地两米多的粗壮树干当胸刺穿,乌黑的枯木,峥嵘地从她白皙的胸口皮肉钻出来,带着撕裂的血肉和骨茬,异常触目惊心。
夏玲整个人就这样…轻飘飘地挂在那根枝桠上,偏着头,小巧的口鼻里不断流出血沫,以我可怜的医学常识来看,她的心肺应该严重受创,基本上是没救了。
吐了一口血,她竟还能勉强咧嘴一笑——
「我就说,你是装疯的吧?我从来…不会看错。」
定定神,我慢慢朝着夏玲走了几步,这么长时间以来,我再一次以清醒的口吻和她对话。
「你是来抓我的?就你一个人?」
夏玲又想笑了,但是很明显,剧痛让她承受不了这个举动,最终只是扯扯嘴角,她说:「我都这样了,还能抓你吗?」
我不说话,因为意识到自己确实问了个很蠢的问题。
「事实上,我现在才知道你也跑了。」
也?我立刻注意到这个字。
昨晚上,还有其他人逃走了?夏玲是上山抓捕他们的?
是谁…
「园区里的猪仔,昨晚上全跑了…」
夏玲喘了一口气,声音越来越低。
「和你不一样,他们,是茂沙和阮阿海放走的。」
「茂沙,背叛了我。」
想到那个大黑罗刹一样的小子,他偶尔对夏玲露出的贪婪目光,我沉默着,并没有觉得很意外。
一个暴虐、嗜血、嫉妒心极强的黑崽子。
只有那将近两米的恐怖身高,才有力量将一个活生生的女人,刺穿在枯树上。
「吴小川呢?」我问。
夏玲看着我,唇边始终挂着一点笑意。
「他?他是…」
她没有继续说下去,却起了另一个话头——
「阮阿海放了人,又抓了人,他鼓动茂沙…我今天死了,茂沙跑了,所有的罪责都可以推到我身上,小金港,又回到他手里了。」
不得不说,手段高超。
似乎是有点遗憾,夏玲轻轻闭了下眼睛。
「知道…我为什么一直困着你吗?」
我摇了摇头——我一直也不明白,为什么夏玲要圈着我,她从没有真正逼问过我那五十万美金的下落。
「小疯子,缅北,这种…吃人的地方,你不会真的以为,那个叫…阿哭的小不点…呵,能…保你,平安无事吧?」
不会,我知道。
「当时,咳…我就收到消息…阮阿海…去了…种植区…走不开…但是他,早就,想调古斯曼来,专门…撬开你的嘴,拿回,那笔…钱…」
「…现在啊,仗打得…一塌糊涂的,咳咳…他们,是…真的…缺钱了…」
我愣住了——如果之前就落在古斯曼手里,绝对是十死无生。
「所以,你帮了我?」
夏玲轻轻地嗤笑一声。
「帮你…我哪儿有那么好心呢,好心人都死得很快的,我啊…是要把你养肥了,宰掉吃肉…」
我们都笑起来。
接着又沉默下去。
过了一会儿,夏玲艰难地喘息着,喉咙里发出破风箱一样的嘶鸣。
「当时,在DD园区,我听到…你求阮阿海救我。」
「一直没跟你说…多谢了…」
我摇摇头…可是,最后,还是没能救活你。
夏玲。
她吃力地指着被人扔在地上的裙子,命令我捡起来。我照做了,从内袋里掏出一个手机。
「上面,有谷歌离线地图。没有地图…你走不出雨林…」
「手机,要保留好,千万别弄丢了,啊?」
我握着手机,用力点了点头。
然后,抖了抖那条昂贵的玫红长裙,小心翼翼地从脚往上,给她穿了回去,被扯烂的地方,我轻轻系了一个死结。
重新有了衣衫蔽体,夏玲松了一口气,再次露出些笑容来。
「再帮我一次吧,以前…我跟你说过的地址,还记着吗?别忘了去捎个信…」
说完几句话,提着最后一口气,她双眼亮晶晶地看着我,低喝一声——
「快跑吧,小疯子…千万 ,别回头啊!」
林中忽有大风起,我心中一震,立即应声就跑。但十几步之后,我还是回头了——
用力抹掉满眼的热泪,远远看了一眼被钉死在树上的女人一眼,她长长的、海藻一样的头发垂下来,遮住了清丽的脸,血滴把树下的草木都染红了。
美丽的裙子烈烈飞舞着,但她薄薄的胸腹已经不再有起伏。
我在嚎啕出声以前,猛地扭头,紧紧咬着牙关,朝着密林深处逃去。
8.赏金猎人
夏玲的手机,只有不到60%的电量了,我打开地图看了一会儿,大致确定好现在的位置,和要走的路线后,就一帧一帧地把路线图截屏下来,保存在了相册里。
直接查看截图,比多次打开地图查找路线更省电。
尽量记下一部分路线后,电量又降低了3%,我只能赶紧把手机关机。
有了地图,我踏实多了;但时不时地想起夏玲,又觉得内心空落落的,揪着难受。
我摆摆头,逼迫自己不去想。
浑浑噩噩地走了一个多小时,太阳越来越辣,我找了个岩壁下的隐蔽处休息,趁着这时间盘点一下手上的物资。
除了糖饼,阿哭给我的包裹里,有六个老面饼子,全部细心地用塑料袋紧紧扎着,避免受潮。
这就是我所有的食物。
面饼不大,也没有什么好味道,但压得很紧实,每一个只有一两面左右,我知道阿哭很拮据,这估计是她能省出来的所有了。
我拆了一个袋子出来,小心翼翼地避免它破裂。
一边叼着老面饼,一边把夏玲的手机用塑料袋裹严实,扎死,和糖饼一起塞进胸衣里,又用那条长毛巾一层层勒紧,系好。
最后把里面那件T恤下摆塞进牛仔裤里,再上一层保险。
虽然不雅观,但是很实用,我全身上下有弹力能兜得住东西的,就只剩贴身的这件运动内衣了。
我要防止途中出现什么意外状况,手机丢失或者进水。
啃着面饼,我研究了一下身上的衣物。
这套衣服,还是被拐来缅甸时穿的,可以想象,这半年多下来,已经肮脏破烂成了什么样,卫衣的帽子都烂成布条子了,一缕一缕地挂在脖子上。
牛仔裤的膝盖和臀部早就磨出很多小窟窿,下半身全是脏污和泥垢,和乞丐没什么区别。
幸好,脚上的运动鞋虽然脏,却还没破。
走远路,应该不成问题。
吃掉半个饼子,虽然没饱,但剩下的还是收了起来——不能吃太多,要省着点口粮,因为我现在根本不知道多久才能走出去,也不知道能否搞到其他食物。
把包袱皮重新整理了一下,把面饼们捆成一个小包袱卷,牢牢地栓在胸前拍了拍。
不错!
拾起掉在身上的面渣子,仔细喂进嘴里,伸出脑袋观察了一下,确定没有人在附近。
我就手脚并用地从岩石堆里爬出来,忍着太阳继续赶路了。
天气越来越热,我脑门和后背的汗就没干过,手头上没有水,只能忍着。
加上刚刚干吃了半个老面饼,现在真是口苦舌燥,咽一下唾沫都困难。
走到中午,依然没有找到水源,我开始后悔——昨晚下那么大的雨,今早上,植物枝叶上全是露水,我怎么就没想起喝几口?
现在全被太阳晒干了,丁点也不剩!
说起来在山里的生活经验,我也是有一点的——小时候曾经跟着奶奶进山,挖笋、采菌、砍柴…奶奶上山从来不带水的,她怎么解渴来着?
好像是吃野果子,喝泉水。
泉水就别想了,一路上根本没看见能出泉的地形,山脉走势越来越高,而根据地图路线,我是必须要翻过这片区域的。
野果子倒是见了好几次,但我没敢去吃,因为它们长得和印象里有毒的种类很像。
到后面,实在渴得不行的时候,我正穿过一个小小的山坳,没有路,只能一脚一脚试探着把低矮的植物踩平,然后拉着、拽着高一点的树木枝叶,横穿过去。
突然,我看到了一大片铃铛状的紫红小花,就静静地在我身侧,摇曳着脆弱的茎叶。
三小瓣的倒心形小叶聚生在一起,有柔毛——酢浆草!
我惊喜地蹲下来,这种草富含浆水,口感酸甜,用来解渴是最好不过的了!
仔细检查了茎叶间没有昆虫——尤其是没有蜗牛或者蛞蝓,我才放心地薅下来一大把往嘴里塞。
微酸的青草滋味抚慰了干涸的喉舌,我大口吃了好几把酢浆草,又扯着根部把它们拔起来。
山坳里的土质松软肥沃,每一株酢浆草的根,都长了好几个白白胖胖、晶莹剔透的「小萝卜」!
这个可是好东西,不仅富含水分,而且清甜可口…
趴在草丛里拔了一会儿,我成功收获二十多个酢浆草的根块,大致擦干净泥土,我把它们塞进了两个裤兜里。
至少今天,能靠着这些块茎应付口渴的问题了。
当然我也清楚,这不是长久之计,明天或者后天,就不一定能碰到这种安全无毒的植物,并且收获那么多根块了。
而且,里面蕴含的水分虽然也能顶一阵,却还是不能解决根本问题。
我依然需要水。
最近一段时间,其实为了顺利逃走,我脑子里都绷着一根弦,生怕没法顺利跑掉,又怕被人抓回去。因为紧张和一直反复推演筹划,倒没怎么想过进山后的情况。
等我真的逃进了山,面对这黑黝黝的山峦,遮天蔽日的雨林,无数我不认识的植物、昆虫,可能还有野兽…和不确定要走多久的路。
怵不怵?
…当然了,我都不敢往密林深处趟,尽量选能漏下阳光的区域走。
晚上呢?晚上住哪里?
我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…
走了一天后,暮色也如期降临。
在天彻底黑之前,我终于决定好了晚上怎么过夜。搭建庇护所是不太现实的,因为我没有工具和体力,并且庇护所只用一晚,很不划算。
山洞和土洞——算了,昨晚那条蜈蚣真的给我整怕了。直接在地面过夜,我又担心夜晚出来觅食的大型兽类。
所有…只能上树。
趁着还有天光,我确定下一个避风面的山坡,并且选了棵比较好攀爬的大树。
用尽我平生的爬树技能,终于吃力地攀到一个离地两三米的枝杈中间。
肚子很饿,我咬了几口老面饼,没敢多吃,又吃了好多个酢浆草的块茎。
天已经黑透了,夜里温度大概二十度出头,很有几分凉爽。
夜猫子在远处的山头「嗥——嗥——」地怪叫,有点可怕,但吓人指数不高。
比起之前,这种自然的空寂几乎让我觉得幸福。摸摸藏着的糖饼和手机,内心更加安定了一点。
担心晚上睡着了从树上翻下去,我把长毛巾解下来,狠狠心,用力撕成了两半。
结成一条大半尺宽、两米多长的布带子,将自己绑在了一棵细一点的树干上。
从园区送饭阿孃那里抢来的这条毛巾,真是一物多用,帮了我很多忙…
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小事,我看着树木枝叶间漏出来的夜空,有星星,很多。
就这样慢慢睡着了。
似乎睡了很久,一阵模糊的人声钻进耳中,我动了下鼻子,似乎闻到了火烟的气味。
睁开眼睛,我悄无声息地转了个头,枕了一晚上硬邦邦的树干,我脖子都僵疼了。
几点隐隐绰绰的火光,从远处挪过来。
有人来了!
几乎是同一时间,我把绑着固定自己的布毛巾解开,迅速卷成一团收起来——毛巾是橙色的,即便是晚上,也可能引起别人注意。
我自己,则悄悄地朝三个枝叶中间的树叶深处藏了藏。
因为选的这棵大树位于一片平缓的空地处,这里又避风,那举着火把的人,竟然也停下休整。
「靠了!要我说,那个丫头就不是往这边走,说不定早就掉进哪个山旮旯摔死了!」
两个男人,骂骂咧咧地凑着火堆,说的是带南方口音的中文。
是…来追我的人?我不由地屏住了呼吸。
「要不是姓时的小白脸,发那么高的赏金令,谁干这种苦活…」
「十万块,他也真下血本。」
我从树枝深处抬起一只眼睛,只见一个男人一边往火里扔枯叶,一边神秘兮兮地和同伴八卦——
「哎,我跟你说,小白脸要逮的那丫头,据说是他女朋友。」
我在心里冷笑一声。
「我也听说了…不是个疯子吗?口味真重…不会是被阮胖子弄心理变态了吧!」
两个男人猥琐地哈哈大笑起来,又说了一堆没用的荤话。
我听着,其中少数几句有用的信息是:这里离一个叫「茵谷」的小镇只有十几公里的距离,而茵谷,也是一处诈骗犯和赏金猎人聚集的法外之地。
好险…差点就撞枪口上了,按照路线,明天我可能就会途径这个小镇附近。
正想着,突然…
「咔嚓——」
火堆烧旺了,其中一人抄起匕首,开了一个罐头,直接挖出大块午餐肉,在火上烧烤起来。
香气慢慢飘上树梢。
我盯着他们的背包,无声地咽了一下口水——这两人,肯定有很多物资吧?
9. 杀人蜂
树下的人吃吃喝喝,我悄悄藏在树上,一直等到凌晨,他们的火堆才慢慢熄灭了,两个人胡乱枕着背包,裹着外衣缩在火堆边睡着了。
可能是在山上跑了一天,这两个人也累坏了,鼾声此起彼伏,格外响亮。
我数了几千下脉搏,屏着呼吸,等确定他们已经睡得人事不知,才敢动一动僵直的胳膊腿。
抬头看了下月亮的位置,离天亮估计还有四五个小时。天一亮,这两个人只要一抬头,就能看到我。
舌尖顶着缺了口的虎牙位置,我狠狠咬了一下拳头,疼痛让脑子清醒很多——不能继续躲下去了,得趁着他们熟睡,赶紧离开这里。
在树上调整了一下位置,我轻轻地把脚上两只鞋脱了下来,鞋带绑死,把鞋挂在脖子上,赤脚踩树干,开始一点一点往下挪蹭。
凭着记忆,我踩住了老树凸起的结节部位,手指紧紧抓着粗壮的枝干,粗糙的树皮磨破手脚的皮肤,刺痛让精神更加高度紧绷。
冷汗从脑门上冒出来,手臂不受控制地颤抖着。
移到了下面一个枝桠上,我喘了口气,偏着头观察一阵。鼾声还在有规律地响,其中一个男人翻了个身,模糊说着什么梦话,现在两个人都背对着这棵树了。
脚继续往下探去,一米,两米,我尽可能悄无声息地从树上爬下来,终于踩到了湿凉的地面。
地上有落叶,虽然是潮的,但是如果穿着鞋,也会发出声音的。
我微微弓着身,用脚心感知着泥土,一步一步往身后的密林里倒退着走。
受到轻微的惊扰,蛰伏在草木里的夜虫不叫了,我一点一点拨开后面的枝条,缩进植物的藩篱中。夜虫觉察不到威胁,又开始清鸣。
逐渐看不见那堆残火的光了,我从鼻腔里长长地呼出一口凉气来。
感觉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。
退出去二三十米后,在张牙舞爪的灌木枝叶中,我护着自己的头脸,蹲了下来,在原地静静地听了一会儿。
确定那两个人没有醒,也没有跟过来,才坐在地上把鞋套上了,鞋带绑死。
深夜里的森林,是泼墨一样的浓黑,这种情况下赶路,是非常危险的;
更危险的是外面熟睡的猎人——我不知道他们的追踪能力怎么样,不知道他们的路线,无法确定会不会和他们再次撞到一起。
只要一见面,我绝对就完了。
怀着极其矛盾的心理,我就地藏在了湿冷的树丛里,尽可能地把自己缩进深处,并且拉藤叶挡住钻进来时弄出的豁口。
忍着困倦和虫叮,一直熬到了天亮。
大概早上五六点,那两人就咳嗽着醒了,清嗓子吐痰、放水、收拾东西的声音清晰地传到我耳朵里。
我抱膝蜷坐在寂静的植被下面,嶙峋尖锐的灌木四面八方地抵着我,戳着我。我一动不动地瞪着眼睛,看到鼻子前的细枝上,一只蜗牛在蠕动着爬过。
猎人商量着往哪边走。
「从小金港出来,山路是往茵谷那个方向去的,她大概是往那边走的。」
「真特么奇怪啊,鬼影都没见到一个…」
「我们今天就往那边,地图拿出来我看看。」
「这边吧,再翻一座山,下去就是茵谷了,不管找没找到人,去茵谷玩玩,爽一下么。」
「上回那个货,你能弄着不?」
「嘿,不一定…」
哗啦啦折地图的声音,有人开了一瓶汽水,碳酸气体迸出,歘地一下。
估计是喷到衣服上了,他骂了一句。
过了会儿,另一个人叫:「留几口给我啊!」
鞋底踩在落叶上,咵嚓咵嚓的细响,慢慢远去了,逐渐两个人交谈和玩笑声也隐没在风中。
他们走了。
附近平静下来,只有早起的鸟雀叽叽喳喳叫着,我往后一倒,肩膀彻底放松了。
摸索着从胸衣里掏出夏玲的手机,我开机看了下地图,确认那个叫茵谷的小镇离这里最多五六公里的路程。
翻过脚下这个山头,沿着山势向东南,原本今天就会到茵谷附近的村庄。
差一点,就差一点,我就自投罗网了!
茵谷和小金港离得不远,两个地方绝对有势力关联。
我心有余悸地摁灭了屏幕,关机。重新规划好路线,决定往南边多绕十多里,避开茵谷地界。
又等了好一会儿,太阳出来了,我才小心地从树丛里钻出来,溜回昨晚那片小空地附近。
两个猎人灭了火,但火塘还有余温,我对着燃尽的炭堆搓了搓手,在旁边捡到午餐肉马口铁罐,和一个喝空的可乐瓶。
在野外,铁制品虽然珍贵,但我没有力气把它改造成武器或者其他工具,所以坚硬的空罐头壳基本没用。
想了想,我只把塑料的可乐瓶带走,路上收集了阔叶植物的露水,竟然也装了有小半瓶。
吃了点面饼,喝几口露水,我下了山,逆着那两个猎人的方向离开这片区域。
我很饿,但是咬着牙没多吃。按照行进速度,我每天最多能走十多里山路,靠两条腿走到安全区,至少需要一个星期以上,食物远远不够,不能这么快消耗完。
普通女性徒步的速度,每小时在两三公里左右,然而我现在的身体基础很差,最多走一两个小时就低血糖眩晕,必须休息缓冲。
还有,东南亚热带丛林里基本没有路,所以根据估算,一小时能挪一两里地已经算厉害的了。
按照新的路线,我需要再翻越一座山,然后逐渐进入到峡谷里。
顺着走,就可以避开茵谷镇,最重要的是,峡谷里有溪流,可以获得水源,并且溪流两岸的路可能会好走一点。
不知道什么时候起,脚底磨出了水泡,火辣辣地疼。
我越来越饿了,耳边听到的都是自己喘粗气的声音,还有心跳的咚咚大响。
——绿,遮天蔽日的绿,深浓浅淡的绿,吃人的绿,让人绝望的绿意。
遮天蔽日地压着我。
到了此时此刻,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,过去和现在,甚至于未来,我自己孤身一人陷入了什么样的麻烦和危险中。
这份恐惧,又开始一点一滴地从骨髓里透出来。
意志力是有限的,不可能抵挡一切,普通的人力无法同时抵抗饥饿和害怕。
至少抵挡不了太长时间。
我耳鸣,舌尖发麻,不得不一屁股坐在了稍微平坦一些的泥地里,抖着手拿出那块糖饼,撕开塑料袋,咬下来一小口。
混杂的甜味,稍微抚慰了发颤的内心。
糖块在口腔里滑溜溜地搅动,我抬起脏袖子,用力擦掉眼皮上的汗渍。
山野的气味往鼻子里钻。
我看见很多木胭脂树,印度玫瑰木,娑罗双,还有长着肋骨一样树叶的棕榈,高低错落,都是高大繁密且木质坚硬的树木。
它们投下婆娑黑暗的树影,高而霸道地伸向天空,把天光切割得支离破碎,偶尔细密地倾泻在湿漉漉的植物叶片上。
广袤的山岭,给人一种永远走不出去的错觉。虫鸣,噪鹃的急啼,吵得让人心烦意乱。
我吞下甜苦粘稠的唾液,挣扎着继续走。
——还是要走的,一直走,走到阿哭告诉我的河流边去,顺着河,回家去。
森林凝聚着一种粗韧的巨力,它们野蛮生长了成千上万年,外来者闯入这片无穷尽的绿,连波澜都无法兴起,就彻底被吞没其中。
走啊,走吧,拖着鲜血淋漓的双脚,扛着酸痛沉重的脊梁。
不要停下来。
从早晨到傍晚,从昏暗到晴明。
「啪嗒!」
又一脚踩在湿滑的青苔上,我四脚朝天地摔倒了,稀里糊涂地滑下了一个小坡,被植物枝条抽得满脸生疼。
我抱着头,满身泥泞和枯叶,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饥渴,突然特别委屈,力气被戳破了,竟然一下子没爬起来。
在地上躺了几分钟,耳朵里的轰鸣才慢慢退了,然后,我依稀听到了哗哗声。
……
是河流啊。
最近下过雨,河水有些湍急,但最多也就没过小腿,看起来是清澈干净的。
我一头扑倒岸边,先喝了几大口,然后掬起河水痛痛快快地洗掉满头满脸的脏污泥垢。
从常识上来说,确实是不应该喝野外的生水,可能有寄生虫和细菌感染的风险,但是…我真的顾不上了。
距离喝掉那点露水,已经过去了将近十个小时,我快渴死了,加上天气湿热,一直出汗,所以濒临脱水边缘。
几乎从脸上搓下来一层皮,终于觉察出几分清爽,额前的发丝湿漉漉地滴着水。
我把可乐瓶装满水,拧紧瓶盖,抬头观察了一下周围的地势。
这条河应该是某个小支流,最宽的地方也不超过十米,就像设想的那样,因为河流的冲刷,两岸的走势确实要舒缓很多,有的地方是溪石堆叠,比较险峻。
有的地方,则是泥沼难行。
我评估了一下,该绕的地方稍微绕一下,踩着植被走,基本是可以往下游通行的。
再次啃了几口面饼,压住腹中饥火,我打起精神顺河走。
脚下的泥地里时不时有甲虫类,飞快地横窜而过,不时有飞虫扑眼,嗡嗡嘤嘤,是蜂类震翅闪过,因为人类汗水的气味逡巡不去。
脸上不知被植物划破多少个血口,刚刚一通搓揉,现在火辣辣地疼。
不管怎么样,这些都可以忍,因为顺河走就有希望,刚刚卸掉的勇气,又稍微回笼了一些。
我扯着岸边的树棵,一步一步踩稳峥嵘的河岩,沿河而下。
天色又慢慢晚了,应该还来得及在天黑前到稍微平缓的地方,找一个过夜的庇护所。
又跋涉了一个多小时,大概是下午七点多了。
绕过一个舒缓的小河湾,我看准一片树林,于是离开岸边,往树林里走,准备在干燥点的地方,避风过夜。
因为总是被枝叶打脸,这两天我已经养成了弓着身低头的习惯,出于天生的性格谨慎,落脚时我都会看准地面,就在那一刻,借着还没完全暗下去的晚霞,我及时看清了脚底下的东西,恐怖的直觉窜上脑门,我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——
差一点,再走一步,我就要死在这里了!
没等我缩回脚,退回到安全距离,一阵窸窣的脚步声越过树林传来,我猛的抬起头,毫无预兆地和一个男人对上了视线。
「哈!找到了!」
那人的脸上浮现出狂喜,很快,他身后冒出了第二个兴奋不已的家伙,也看到了我,他们俩对视一眼,眼中的贪婪几乎要溢出来。
猎人,还是追上来了…
我猛然扭头就跑。
当时他们距离我不过十来米远,我刚一动,那两个人也动了,速度和身手都是飞快的,至少抓我这样的弱鸡,根本毫无悬念!
我拼了命地往河滩冲去,听到越来越近的声音,忍不住回头一瞥,刚好看到两个男人一前一后扑来,其中一人忽然一脚踩空,跳下一个低矮的土坎,他的半条腿莫名踩塌了什么,陷入一处泥土堆成的土穴。
巨大的恐惧从背后炸起,一路炸到头皮,骇得我想尖叫,喉咙却像被什么死死掐着,吭不出半声,我跑出了平生最快的速度,几乎是炮弹一样,一头扎进了河边稀烂的滩涂中。
泥泽很深,我迅速陷了进去,冰冷的泥水顺着衣领钻进全身。
惨叫声,被温柔的淤泥隔得有些恍惚,听着不太真实…
背后被猛地刺了一两下,剧痛中,我闭着气,在污泥里打了几个滚,往更深处埋住了自己。
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,一口气憋到了尽头,我在沼泽里翻了个身,小心翼翼地把鼻子露出来,轻轻呼吸着泥腥味很重的空气。
就这样埋着,忍着。
等着。
直到岸上不远的惨叫声慢慢低了下去,变成「嗬嗬」的怪声,最后彻底沉默。
我还是没有离开滩涂,一直等着——
金环胡蜂,杀人蜂,被踩毁巢穴后,倾巢而出的追击时长,可能达到一个小时以上。
现在,愤怒的蜂群还在附近发狂。
神挡杀神,佛挡杀佛。
我吃力地睁开被泥糊住的眼睛,瞪着河滩上空的天色,看着它一点一点,彻底暗下去,直到璀璨的星辰逐渐露出华彩。
我才从厚厚的泥泽中爬了出来,像个孤魂野鬼一样,走上了堤岸。
期间我一直浑身发抖,是因为在泥水中待太久的失温,饿,恐惧,还有…兴奋。
他们死了,我很确定。
被大量金环胡蜂蛰叮,会使人迅速失去行动能力,暴烈的毒性会在短时间内引发急性内脏衰竭,而在差点踩到蜂巢的那一刻,我清楚地看到了那个盘踞在土坎下的蜂群规模,恶魔一样的黑黄色成蜂,布满了那一片密密麻麻的出口。
两个男人沿着河岸跑出去一百多米,先后倒在一片岩石遍布的草丛里,已经停止了呼吸。
多么可惜,他们跑错了方向,如果是往左跑的话,就能钻进我躲的那片泥泽里了。
我冷漠地想。
背后和脖子被蛰到的两处地方剧烈疼痛着,还有些头晕目眩,我反手挠了一把,难以承受地坐下,坐在一个男人尸体前,忍不住闷声笑了起来。
月亮出来了,照着他肿胀变形的脸。
我认认真真把他看了一遍,猎人的样子有些瞧不出来了,但我清晰地记着,他看见我时那贪婪又狂喜的样子。
十万块。
时浚许诺他们,把我抓回去的价格。
我默默地想着这一点,又回忆起最后一次在小金港见到时浚,他因为看到茂沙往我指甲缝里钉竹签,在阮阿海面前哭了。
哭什么呢?怕我死了,拿不回那笔美金吗。
他还没放弃呢。
真是执着。
小金港又回到阮阿海手里了,时浚是留在缅北,还是会倒向DD园区?
……
我歇了一会儿,先吃力地推着他,把一个背包从这人身上扒了下来,掂了掂,分量不轻。另一个人身上也背了包,我毫不客气地也拿走了。
先清点一下得到的物资——
四个完整的压缩饼干,还有半包拆开过的,外加七八条巧克力,两个午餐肉,三瓶半水,两包香烟和打火机,一捆登山绳,一把匕首,一把砍刀,两个手机。
一张详细的山区地图。
塞了半块压缩饼干进嘴里,咀嚼几下,灌了几口水,又吃完一条巧克力,才慢慢觉得身上有些劲了。
我把藏在身上的东西拿出来,幸好都用塑料袋裹着,没有什么损伤,都仔细地收进一只背包里。
身上的污泥逐渐被河风吹干了,像一层壳一样箍着,非常难受。
我脱掉完全不能看的衣服,甩在一边,赤脚走进河水中,把自己彻底洗了一遍。
头发滴着水,我甩了几下,穿上从猎人身上扒下来的衣物,裤脚有些长,用匕首割掉了一拃才勉强合身。
男式薄外套的拉链一直拉到下巴处,感受了一下衣服的空荡,我把袖子撸到手肘,收拾好换下来的脏衣服,扔进河水里,看着它们飘远,直到完全看不见。
装好所有物资,我背上包,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片浅滩。
10.坠崖
获得猎人的物资之后,我按照地图,朝着南方走了四天。
其实小金港是在缅北部分东偏南的位置,东南方向是离边境最近的,但我不敢继续往那个方向了,因为地图上有深深的指甲痕,掐的是好几个城镇和村寨,茵谷就是其中一个。
痕迹很深,反复多次,可见地图的主人平时在说到那几个地方时,情绪有多难耐。
鱼龙混杂的毒窝,军阀势力往来的据点,那一片区域可能也是这几年频繁爆发武装交战的区域。
朝着南边绕远,至少多两倍路程,但我有了相对充足的食物和水后,绕远成了更稳妥的选择。
这四天,我大约走了五六十里,基本翻过了当地一个叫做「南渡」的山区,曾在高岭上远远看见了城邦,但我继续绕开了。
第五天的时候,食物已经吃掉了一半多,更不妙的是,我时不时出现腹痛和腹泻的情况。
最严重的时候,肚子里绞痛发作起来,几乎就是寸步难行。
因为一路上多次喝过生水,我担心可能是痢疾;不过症状反反复复,倒也没坏到设想的程度,大多数时候还是能走,就是虚弱和气短,需要休息的时间越来越多。
很着急,怕食物吃完还没走出去,越急越出错,差点在爬一处陡坡时扭到了脚。
那天中午,拼尽全力爬上去之后,我气喘吁吁地坐在地上,双手不受控制地一直抖。
心里有种预感,再不吃药的话,可能真走不出去了。
更糟糕的消息是,我好像走错了路。
可能是因为生病影响了判断力,之前一个山坳的转向,我走偏了。
直到山势不对劲,怎么也对不上,我才发现,但已经在错路上走了一天半。
手上有三部手机,然而不知道为什么,信号最强的一直是夏玲给我的那个,其他两个从猎人身上摸来的手机已经完全没有动静了,夏玲的手机依然有最末一小格。
电量只剩最后的12%了,但我还是开机刷出谷歌地图,确定了一下自己的方位,记住当时的坐标位置,并顺手掰了一截木刺,在纸地图上找到对应地点,戳了个圆圆的小印记。
是真偏到姥姥家去了。
实时地图耗电,飞快地掉到8%,我只能再次关机。
无奈地在原地坐了一会儿,还是得拖着步子继续赶路。
一段山坡已经爬到了尽头,密林渐薄,脚下的草被风吹伏,像波浪一样荡漾着,在暗沉的树下钻了一上午,终于见到了阳光,我不由精神一振。
在草甸的边缘,有一片细小的灌木丛,其中有几棵,长着黑色结晶一样的小果实,开着米珠般的白花。
似乎是火炭子…
果子可以吃,植株应该是治拉肚子的,我记得小时候奶奶给我煮过这种草药。
心里一喜,我连忙奔跑几步,就想伸手去扯那几棵枝节崎岖的茎叶。
等一下!等一下…空的,前面是空的!
也许是腹泻造成的头晕眼花,肢体迟缓,当大脑意识到前面是一个断崖的时候,想要退回去,但脚还是不受控制地踩上了浮土。
我揪着几棵草药,滚地葫芦一样摔了下去。
……
有蛇,蛇从脖子旁边溜过去了。
这是恢复意识之后,意识到的第一件事。有点吃力地扭过头,刚好看到一截黑花条纹的细尾巴,攸忽爬过我的脸侧,受惊一样钻进一丛老树根底下。
我面无表情地收回来目光,瞪着上方层叠的树影藤蔓,瞪了好一会儿。
一点都没怕,真的,蛇有什么好怕的。
万物有灵啊万物有情。
…蛇大大你千万别咬我,其实我在外面还有几个仇没报。
你咬我我也会咬你的,真的。
无声地念叨了一会,稍微长了点胆子,抬起手稍微在身上捏了一遍,很好,再没有第二位会扭来扭去又冷冰冰滑腻腻的朋友了。
撑着地,歪身坐起来,动作的时候,竟然没有哪里的骨头特别疼痛,除了耳朵后面到脖颈的部位有个豁口,一摸一手血,觉得火烧火燎的。
是滚下来的时候被树枝划拉开了。
我摁了摁伤口,不深,血已经差不多自己止住了。
手边没有消毒工具,也没有干净的包扎物,我不敢去动它,只能就先晾着。
这是一条被树木植物遮蔽的溪涧,我滚下来的断崖不算很高,当时我有记忆,最多两三米的落差,就摔倒了底。我之所以在这里,是因为断崖下面连着陡坡,滚下来的惯性太大,一路抱着头压断了无数灌木细树,一直滚到了这处山底。
因为惊吓和磕到后脑勺,暂时晕了过去。
溪水极细极浅,只有碗口粗的几道流痕,汩汩淌过。
我就摔在柔软的泥地上,身下是沉积多年的泥沙,和腐烂的枯叶。
我歪歪倒倒地站起来,站不直,因为在人迹罕至的谷底,植物长得异常猖獗,无数枝叶横生,遮天蔽日的,几乎要压迫到地面上。
我在一片昏暗的光线中弯着腰,拖着酸痛的腿,慢慢朝有光的地方走。
一直在喘粗气,我就像一个破风箱,苟延残喘地往前挪去。
几百米以后,脚下的蕨类少了,灌木增多,树种开始变得更加高大疏阔,我能直起身了。再走完几十步,跟着溪水的流向,走进一条碎石嶙峋的河岸。
河水不急,像玉带一样平缓,但有一定深度,有的河段呈现幽深的碧蓝。
腹中又开始绞痛,我冷汗淋漓地坐在岩石上,忍了一会儿,疼痛过去了,才捧起河水去洗脸上、手上的泥和血。
太阳已经看不见了,估计是偏西被山势遮挡。
我木然洗着手,大惊大怕之后,脑子像脱力一样,提不起精神来。
甚至生出了某种隐秘的自暴自弃,也许是——再也走不出去了吧。走出去——又能怎么样呢,活着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呢,反正——并没有人在乎这个。
诸如此类的东西。
把一双手搓得冰冷通红,才慢慢停下来,摊开在膝盖上晾着。
那一瞬间,心里有个声音在反反复复教唆——好累,不想走了。
耳朵里有轰鸣和嘈杂,吵得我忍不住抱着头。
像是有人从半空中抛下鱼钩,把我的魂钓了起来,猛然从头顶扯出去,晃晃悠悠地挂在上空。
我冷漠地垂下目光看着自己。
为什么要这么不服?为什么就是不肯认输?为什么还要活着?为什么要忍受那么多痛苦?
辛苦吗,后悔吗,值得吗。
我唾弃自己——
早知道这么懦弱,为什么还要费尽心机地活下来?就算逃出魔窟,他们还是打碎了你的脊梁,连站起来接着走都不敢了吗!
你有什么好矫情的。
很多人死在了小金港。
死在其他不为人知的地方。
尸骨摞着尸骨,冤魂挤着冤魂。
多你一个也无所谓啊,废物。
一个寒冷的激灵从后脖颈升上来,我浑身颤抖了几下,脑子里的杂音、轰鸣、絮语像潮水一样退下去。
我记起阿哭用鸡爪子一样的手推了我一把,她说,快走!
那力道还停在我背后。
夏玲玫红色的衣裙在风里飘摇,她的声音从苍白花瓣一样的嘴唇里漏出来——
小疯子,千万别回头啊。
我回头了,不仅回头了,原来我还被锁在那条铁链下。
潮水消失得无影无踪,我用力甩了自己两个耳光,终于借着疼痛醒神,晃晃悠悠站了起来。
你别回头。
你收到了地狱里稀有而沉重的希望,你要捧好它,含着它,把它带到光亮中去。
让它生长,让它开花。
拉好外套的拉链,看着河水中被我搅动的一小片浑浊被冲走,浅水里又沉淀出清澈,细小的河砂偶尔微妙地闪烁光亮。
细碎的,难以忽视的金色。
我微微眯起了眼睛。
……
第十天,我已经在缅北的东南角徒步一百多里,走到了腊戌地界,并且吃完了最后半个面饼。
断粮以后,我不得不冒险接近人烟了。
缅甸很多小村子还没通电,有的也就几户人家,孤零零地散落在河流冲出的平缓地带。
我偷过当地女人晾在屋后的鱼和豆面,也拿走过鸭群不小心下在河边的蛋。
靠着这点东西,我又走了三四天,之后的傍晚经过一个伐木林场。
当时已经饿了二十多个小时,我躲在林场边缘,靠着大堆湿润的原木隐藏着。
缅甸的雨季还没有过去,不是伐木的旺季,林场里只有三四个工人在看守场子,暮色降临之前,他们在一个塑料布搭成的简易帐篷下面喝酒打牌。
雨水噼里啪啦地砸着篷布,我蹲在附近的木材堆后面,等着他们散去,好偷一点桌上的食物。
从前两天起,我开始时不时地发烧,此时淋着雨,只觉得头一阵一阵地疼,像有支锥子在里面不停钻动。
有两个男人划拳,带着酒意的嗓子又粗又急,离醉倒估计是不远了。
还有人在吹牛打屁,一片呼喝声里,我恍惚是听到了几句国语。
又被笑声掩住了。
一直等到很晚,工人才闹够了,喝足瘾,勾肩搭背地走出塑料棚,踩着一地湿透的刨木花,钻进远处的营地里。
这一片的风灯灭了,只有雨还在淅淅沥沥下着,透过树木的枝叶,滴在头上。几十米外,工人住宿营地外还亮着几盏太阳能应急灯,少许光线照到了这边来,我靠着这点光,默默地盯着周围情况。
头发和衣服早湿透了。
又等了大半个小时,才动动蹲麻的腿脚,弓着腰,悄无声息地走进棚底,在暗淡的光线里,打量了一下杯盏狼藉的桌面。
白酒和啤酒混合的气味钻进鼻腔。
小心地绕开酒瓶,我把能吃的食物都装起来,收进包里。
食物的余量很少,因为这些工人并不宽裕,下酒的是花生米,油炸面食,和生拌青芒果之类的东西。
也只剩碗底的一点点了。
杯水车薪。
我摸索着找到旁边另一个临时搭建的帐篷,抽了抽鼻子,闻到了燃气和油烟的味道。
是一处临时做饭的地方。
缸里有水,灶台上有盐,几个袋子原本应该是装米面的,我伸手进去摸——空空如也,只有底部有零星的碎屑。
工人们的食物没放这里,应该是收在住的地方。
我心里很失望,拿了一点盐,悄无声息地拉上背包,正准备退出去时听到不远处有脚步声,于是一矮身,走了几步,蹲在半人高的水缸后面,缩在阴影里。
有手电的光线晃晃荡荡地照来照去,往这边来了。
我屏住气,不敢发出丁点声音。
其实心里有点后悔太莽撞了,木材走私是缅甸一项利益巨大的产业,像这样的伐木林场,很多是不合法的,基本上是握在大军阀手里。
等雨季过去了,这种林场里会有大批非法圈禁的「猪仔」被迫劳动,甚至还有其他国家引渡过来的重刑犯,冒着性命危险砍伐树木。
雨林中,人命比木头还贱。
其血腥和黑暗程度,不比小金港那种地方低多少,也许我脚下现在就埋着死去而无名的伐木者。
如果在这里被抓住了,绝对没有好果子吃。
我咬着拳头,强迫自己镇定。电筒的光照过来,头顶哐当一声,是有人掀了水缸的盖子,接着是水瓢打水的响动。
咕咚咕咚。
那人把水瓢扔回缸中,水花溅到了我脖子里。他对着外面说了一串缅语,似乎是问了什么。
「我不渴,你喝吧,赶紧的。」这是一个年轻男人的回答。
我在黑暗中抬起了目光。
之前依稀听到了国语,原来不是幻觉,这里果然有中国人。我静静地呼吸着,听外面两个人拿两种语言磕磕绊绊地对话。
「苗伦,明早火车就走了,我们几个人装运剩下的那些木头?你会开叉车吗?」
回了一句缅语,听起来也是在抱怨。
「那没办法,不干活,监工会杀了你。」
叫苗伦的缅甸人又喝了半瓢凉水,打了个嗝,他们开起玩笑来。苗伦把水缸盖好,又是哐当一声。
手电的光朝着外面移动,两个人的脚步远去了。
「谁让你吃那么多腌芒果,那个很咸的嘛。后半夜你要是还…喝水…自己来,我…睡觉…」
好一会儿之后,我从水缸后面爬了出来。
火车,明天早上。
身上一阵冷一阵热,可能是因为淋了雨,发烧加重了,加上饥饿,眼前一阵阵发灰。
我离开这个棚底,绕着堆放大量原木的林场逡巡了半圈,果然在外围发现了一条铁轨。顺着铁轨走了几百米,找到了停在雨幕中的火车。
在森林的气息中,它如同沉默的钢铁巨兽,静静蛰伏着。
除了火车头部分有箱体,后面的二十多米,都是露天堆放原木的,整整齐齐的木材,已经占据了大半部分火车,码好的原木都用黑色的塑料布罩住。
这趟车开往哪里…
是往缅南,还是往边境口岸?
头疼,除了太阳穴,后脑勺留有旧伤处也开始一抽一抽地疼;腰很酸痛,痛得我微微发颤,不得不弯下身撑着膝盖站稳。
我走不动了。
这就是现在的实际情况。
长时间的营养不良,受伤,病痛,疲劳…身体的承受力已经临近极限,离那根紧绷的弦断掉,可能只有一两天的距离了。
现在这样继续进山,我可能会倒毙在山里。无论怎么看,这辆火车似乎是我目前唯一的生路。
不管是往缅南还是边境,都比这里安全得多,缅南是相对文明的,可以求助大使馆;而口岸附近国人众多,很多是做正经生意的,遇上一个也许就可以获救。
木材一般不会运回缅北,因为要外销的,火车往以上两个方向开的几率都很大。
我得搭这趟火车离开。
选了一个中靠前的位置,爬上火车离地一米多的钢铁托体,掀开黑色塑料布,把自己塞进了两个车厢的中间,数吨重的原木缝隙之中。
背靠潮湿的木头坐着,用力拉好塑料布,把自己严严实实地罩在了里面。
雨水,木材,机油,塑料的气味弥漫在黑暗中。
竟然带来某种温热又沉闷的安全感。
我抱着背包,下巴抵在膝盖上,忍受着一阵一阵的疼痛和畏寒,混混沌沌地昏睡了过去。
不过,即便睡着了也很难受,反反复复惊醒。
外面的喧嚣响了很久,车体不断震动,那是工人在把木材码上火车,固定住,罩上塑料布。
满头大汗地清醒过来,我发着抖,觉得特别冷。正在喘不上气的时候,外面有人叽哩哇啦喊了什么话,我面前的黑布被一下子掀开了。
毫无预兆,措手不及。
早晨的空气灌进来,我在骤然亮堂的光线里眯了一下眼睛,看清了一脚踩在火车厢底,手拿大扳手,目瞪口呆的年轻男人。
他张口想说什么,我猛然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。
「别喊。」
我呼出一口高温的浊气,抖得很厉害,放轻了声音。
「…别喊。」
年轻人皱着眉,居高临下地看着我,慢慢把我的手掰开。
完了。
我向后一靠,喃喃自语。
「我该回家了。」
那人没有说话,我低着头,另一只手缩在背包遮挡下,握着从猎人那里捡来的匕首。
漫长的几秒钟后,他突然先动了。
哗啦一声大响,塑料布上沾惹的雨水被甩起来,有一些斜飞进我的眼睛里,彻头彻尾的黑暗再次笼罩住我,年轻男人把掀开的挡雨布重新盖好了。
车厢微微一晃,是他跳下布满碎石的火车道,一边铛铛铛地敲击车厢,提醒发车,一边用字正腔圆的中国话,大声喊道——
「检查完了,走吧!」
11. 获救
无论出于什么原因,素昧平生的同胞放了我一马。
货运火车走得很慢,晃晃荡荡地跑了很长时间,大概一个多小时吧,我才敢把黑塑料布拉开一点点缝隙,呼吸几口干净的空气。
火车在森林里穿行,逐渐地,地势越走越平缓,开始路过城镇外围,又晃荡过去。
经过城镇附近时,趁着有信号,我抓紧时间把猎人的手机打开,然后在实时地图上确定了这条火车线路的方向——往边境口岸。
然而铁轨并没有完全铺到中缅边境,一路上还多次因为故障停下扯皮休整,我猜测这是一条老铁路,或许是英殖民时期留下来的遗产。
破烂且归属不明,还有些路段被挖断,且可能掌握在不同势力手中,只能协商着用来做极短途的货运交易。
断断续续地走了一百多里,火车又停了,我估算着离铁轨尽头不远了,到时候会有人来接手原木,很不利于逃走。
车在原地停了两三个小时,我没贸然下去,因为司机和押送木材的人一直在火车附近走动——打电话,抽烟,吹嘘着什么云云。
肠胃难受得扭成一团。
段珀给我的糖,还剩下最后一小块,我把它剥出来喂进嘴里,沉默地含着,等着烦恶欲呕的病症缓解。
最近几天以来,不记得确切是从哪天开始的,头疼,腰疼,肚子疼,恶心想吐,反复发作的高烧…这些症状叠加在一起,越来越严重了。
情况很不对劲,这不是普通的病。
脑子偶尔一阵阵糊涂,为了防止昏睡过去暴露行迹,我只能一次次按住发抖的手,用力捏住自己腿上的肉,狠心拧下去。
疼痛让我清醒。
疼痛保证了活着是真实的,逃出来是真实的,而不是我的幻觉。
疼痛是我的朋友。
把痛哼咬碎,咽进腹中,一次又一次,同时不断吞下去的,还有因为恶心反胃而在舌下蔓延的涎水。
沉默地忍着,已经成为习惯。
脚下的车厢哐当一动,接着是连续不断地摇晃,车又开了。十多分钟以后,我拉开塑料布,铁轨两边的环境已经变了,火车驶入一片舒缓的盆地,在烟雨中缓缓前进,远处是大片待秋收的农田。
就是现在!
车速不快,我一翻身跳了出去,就地滚了几下,伏到矮处。
火车上的人毫无察觉,哐当当地开远了,一溜烧煤喷出的黑烟也渐渐消散在秋日的青空上。
四周寂静下来,我趴在地上,喘了几口气才慢慢坐起。
距离边境线,垂直距离不超过五十公里。
快到了…
一下没站起来,腿是虚软的,全身肌肉像注满了冷水,湿哒哒、沉甸甸地用不上劲。
如果我还有肌肉的话。
垂着头坐着,又休息了一会儿,我再试了一次,这次站稳了。
颈椎的骨头好像撑不起头的重量,酸痛欲死,我低着头,弯着腰,把包抱在怀里,一步一步往前慢慢挪。
快到了啊。
冷汗滑到了眼睛里,我胡乱擦掉,睁着眼睛看脚下的路。
奶奶说过,好好走路,别摔跤。
至少这点我要做到。
时间成了割肉的钝刀,残忍,没有尽头。似乎很久以后,自觉走很远了,我发着抖回头一看,其实只不过走了一百多米。
脚下是草,青草下的泥土浸着水,鞋底被吸住了,抬不起来,反而被绊得一踉跄,我脱力地跪倒在一片湿地中。
冷水渗进裤腿,膝盖先觉察出凉意。
一直白光闪烁的视野慢慢恢复了一些,我跪在水中,看清了自己刚刚在稀里糊涂地往哪儿走——眼前是个泛着微蓝的湖泽,水草丰茂,白色的水鸟翩然掠过。
我苦笑了一下。
实在是太好笑了,忍不住一声一声笑起来,笑得咳嗽不止,笑得几乎要断气。
没死在缅北,没死在DD园区,差点因为饿昏了头,掉进湖里淹死了。
我笑出了眼泪,扭头顺岸边走了一小段,就像一台糟糕的机器终于耗尽最后一丝电量,一头栽倒在地上,眼皮怎么也撑不住,大片的灰黑快速在意识里蔓延开。
晕过去之前,我看到湖中长着碧绿的水草,清澈的水底,巨大的水牛在潜游。
它仰起头,睁着漆黑的杏眼看着我。
……
猛地惊醒过来,我愣了一下,头顶的天已经黑了,星辰冷而锋利地闪耀着。
附近有窸窸窣窣的动静,我撑着地面翻了个身,意外地看到不远处,卧着一头牛,巨大的牛角在暮色中不动声色地转动。
有小牛在咂嘴,发出哼唧和吞咽声;母牛湿润、安静的黑色杏眼转过来,定定地注视我。
片刻之后,我朝它爬过去。
牛的躯体很庞大,我虚脱地靠在它身上,小牛的头不时会拱到我的身上,带着小崽子生机勃勃的力量,和动物热烘烘的气味。
摸摸母牛的肚子,它没有动,呼吸带着腹部一起一落。
我靠着它,等着它跳起来发狂踩死我,或者站起来走开拒绝我。
等了很久。
水汪汪的杏眼微微眯起来,母牛犹如带着某种神性,始终沉默不语地卧着。
我懂了。
我像它的孩子一样埋下了头。
水牛的乳汁很腥,很厚重。我强迫自己去喝,差不多喝到半饱。
又过了很久,牛甩着尾巴站起来,带着崽子慢悠悠地走开了,它晃着脑袋,弯弯的牛角上洒着月光。不知道为什么,我心里生出一股悲伤又委屈的情绪,就像长久的痛苦之后,被人认真地安慰了,被人小心地摸了摸伤口。
我跪在地上,朝着远去的母水牛轻轻磕了个头。
靠着那点奶水,我挣扎着又走了两三里地,在天亮前,终于穿过一片密林,昏倒在一条公路边上。
天亮了,微微恢复了一些意识,被车轮带起的尘土呛得咳嗽几声,我不由自主地转过身去,想避开呛人的尾气。
余光中,有汽车急刹在远处,两个人的身影钻下车,朝着我奔来。
眼前的光线又断了,再次陷入昏沉中。
……
有人在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,还有人在翻我的口袋,拉着我的手,摸我的头发,翻来覆去地,不知道在做什么。一个男人冲着这边吼了几句什么,身边的人嘻嘻哈哈地一哄而散。
我睁开眼睛,看到几个小孩子,正被大人撵出门外。
转了下眼珠,白色的屋顶,铁架床,吊瓶,输液管,我的左手扎着滞留针。
枕头上有消毒水的气味,屋里还有几张床,躺着两三个皮肤黝黑的缅甸人,也在输液,他们的家人陪在身边,时不时好奇地看向这边。
被驱赶的小孩子探头探脑的,逮着机会就往这边凑,似乎我是什么新奇的玩具。
一个条件一般的当地诊所——我确定了自己待的环境,但是还不知道诊所又属于哪里。
见我睁了眼,一个穿着衬衣,系着笼基的男人凑过来,惊喜地说了几句什么。
「&%*#@%?」
我愣了一下,没听懂。他恍然一拍手,换了生硬的中文——
「中国人?」
我迟疑地看着他,不确定该不该回答。
男人也困惑了,他又问了几句缅语,或许是其他东南亚国家的语言。
我慢慢地闭上了眼睛。
旁边的人来来去去,交谈了很多话,大部分是我听不懂的。
有人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。
我睁眼看去,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,也是穿着衬衣,笼基,脚上夹着人字拖,衬衣的袖子挽到手肘,手腕上戴着粗大的蜜蜡和佛珠。
他皮肤很黑,但头发一丝不挂地梳着,甚至还用了发胶固定,看起来很有几分气度。
我沉默地看着他。
中年人拉了把椅子,在病床边坐下。
「中国人。」
他没有用疑问句,而是确定地说。
见我还是不回答,他摆了摆手,试图让我放松一点,并且没有追着问这个,转而指指吊瓶。
「你得了疟疾。」
我看了眼吊瓶,又把目光转向这个人,他慈眉善目地转着手上佛珠。
「很严重的了,再拖两天,估计只有换血才能救得了了。」
原来是疟疾,怪不得…我搓了搓手指,左手指尖上确实有取血检验留下的伤口。
眼前男人的眼睛盯着我,眼角有细密的纹路,随着他的表情浮现又隐没。
「小姑娘,我大概知道你在怕什么。」
我没说话,连眉头都没抖一下,观察着他的脸。
「我的名字叫伍涛,你可以叫我一声五叔,我也是中国人哪,在缅甸做了几十年生意了,你这种情况,其实也见过几次。」
眼神没有飘忽,没有抿嘴,没有揉鼻子,没有瞳孔的收缩,没有突兀的肢体动作。
他没有心虚,也没有说谎。
「不用害怕,你在这里很安全了,先把病治好,我想想办法送你回国,要不要先帮你联系大使馆?」
话音落下来,沉进了空气里,接着是一片静默。
念珠咔咔咔地在手指间转动。
我看着他的眼睛,缓缓摇了摇头。
叫伍涛的中年男人往前倾了倾身体,两手十指交叉,是个真诚、试图得到信任的姿势。
「真的不用?」
可能是因为终于得到了回应,他明显露出一点高兴的样子。
「这里是哪里?」
我扫过他的手,垂下目光,轻轻地问。
伍涛愣了一下,很快就回答——「滚龙。」
滚龙,距离边境还有五十多公里。
「我的包,能还给我吗?」
伍涛摇摇头,说道:「小姑娘,他们把你捡回来的时候,你就是空着手的,我可没拿你的东西哪!」
说完还爽朗地笑了几声。
就在这时,护士过来给药,伍涛搭了把手,我借他的力靠在床头,吞下了药片。
背包丢失了,这是有可能的,找到公路前的那段时间,我其实基本处于混沌不清的状态了,不确定自己是否还记得带包。
两个手机,一把匕首都在包里。
我没再说什么,疲倦不堪地靠着冰冷的床架子合上眼睛。
伍涛坐了一会儿,和旁边的人说了几句什么,就走了出去。
到了下午,吊水输完了,护士收了瓶,我向她询问卫生间的位置,护士比着手势指给我,等她走了,我穿好鞋子,吃力地扶着墙一步一步离开病房。
穿过一条不长的走廊,石灰墙的下半部分刷着绿色的漆,靠近诊所门口的墙根,摆放着一张长条椅,供患者和家属休憩。
椅子上坐着两个玩手机的男人。
我扫了一眼,走进卫生间,关上门,锁死插销。从胸衣里掏出夏玲的手机,开机打开地图,加载了一会儿,代表自己位置的蓝色小点摇晃了几下,终于稳定下来,显现出具体定位。
Ho Pang,户板。
这才是真实的地址,距离边境口岸三公里!和我想的一样,伍涛没有说实话,这个人绝对不怀好意。
还剩最后3%电量。
到了离边境这么近的地方,国内基站信号已经可以覆盖过来。我快速查了一个电话号码,用最后的电量打了过去。
嘟,嘟,嘟——
我在裤子上蹭掉手心的汗水,耳朵一边听着听筒里的接线声,一边注意门外是否有其他动静。
「喂?中国沧市公安局刑侦禁毒大队,请讲——」
我咽了下口水,舌头发麻,竟然哽了一下,没能立即说出话来。
「喂?请讲。」
用力掐了自己一把,我定住神,开始低而快速地说话。
「我叫尤婳,身份证号3xxxxxxxxxxxxxxxxx,2018年3月11日被缅甸查理集团的人口拐卖分子从深圳骗到泰国,又从泰国入境缅甸,和我一起被拐的有16人,全部被卖到缅北或者缅东园区,被迫从事电诈、贩毒、器官买卖…我在缅北小金港呆了七个月,终于逃了出来,现在在户板一家小诊所里,被一个叫伍涛的华人盯上了,不确定他是不是查理集团的人,我患有疟疾,无法凭自己走到口岸…」
我猛地吸了下鼻子,才发现眼泪已经流了满脸。
「救我…手机快没电了。」
对面沉默了一下,似乎在捂着话筒和其他什么人说话,一阵响动后,接线的换成了另外一个沉稳有力的男声。
「尤婳对吗?你刚刚说的情况…」
我打断他,「我见过段珀,见过孟山,还有查理集团和DD园区的高层!」
「我知道他们的一些交易、路线、还有客户。」
对面顿时止住话语,认真听着我说——
「这应该是你们想要的东西,这些消息,他们也想要。」
电量还剩1%。
我急促地喘着气,腿抖得几乎站不住,只能蹲在脏污的地面上。
「救我…被抓回去的话…」
我再也逃不出来第二次了。
门外有脚步声朝这边赶来,然后门被大力敲响了,外面的人用缅语高声喊着什么。
咚!
有人开始踹门。
我用后背死命抵着门板,被撞得连连往前窜。听筒里的人似乎说了半句什么,我没听清,电量彻底耗尽,通话断了。
我急匆匆看了一圈卫生间里的状况,只来得及掀起马桶储水箱的盖子,把手机藏了进去,然后原模原样地盖好。
门要被撞开了,我当机立断躺倒在地上装晕。
陈旧的门锁不堪重击,很快就破开了,洗手间的木门板摔到墙上,撞了一下又反弹回去,发出粗嘎的哀鸣。
有人进来了,伸手在我鼻子底下探了探,又摸了颈侧的脉搏。
「带回病房。」
是伍涛在说话。
我被人扛了起来,走了几十步,扔到病床上。
护士重新过来吊了水,这次的是葡萄糖,因为随着滴液,嘴巴里逐渐泛出甜。我悄悄地呼出一口气,天旋地转的虚脱感减轻了些。
片刻后,我睡着了。
再醒过来,天已经黑了,病房里开着灯,没有其他病人,空空荡荡的。房门开着,我盯着看了几眼,没有人进出,外面的人声在挺远的地方回荡。
现在跑…
输液架上还有半瓶水在滴着,我把它滑停了,把输液管从接口处扯断。
摁着手上歪掉的滞留针,我挪下病床踩实了地面。
有人就在这时进来了,正是夹着人字拖的伍涛,他嚼着槟榔,撩起眼皮看了看我,笑着说,「要去哪儿?」
他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。
我看着他,用轻而平静的声音说,「洗手间。」
「又去,」伍涛脸上的笑意更大了,几乎带出一点恶劣,他掏了个什么东西往我身边一抛,「去找这个吗?」
手机。
藏在抽水箱里的。
我低下头笑了笑,慢慢坐回病床上。
伍涛依然是前倾着上半身,交叉手指,近乎真诚地问,「小姑娘,你怎么能这样对待自己的救命恩人哪?」
我不说话,把粘着滞留针的医用胶带一圈圈撕开,扔到地上,在伍涛的凝视中,面不改色地把针头拔了下来。
血珠飙出,被我粗暴地摁住。
伍涛的眼角抽搐了一下。
「五叔——」
我握着捡起的手机,摩挲几下屏幕,把上面的灰尘蹭掉。伍涛大力嚼着槟榔,往旁边吐了一口红彤彤的口水,我笑了笑,轻轻问他:
「五叔,他们什么时候来?」
伍涛耸耸肩,往后靠在椅背上玩他的蜜蜡,露出老油子的本质,并不正面回答我的问题。
「谁?谁什么时候来。」
救我的人什么时候来?杀我的人又什么时候来?
谁先来?
他和我都没一句实话,谁也不信谁,于是都各自沉寂了。
片刻,伍涛站起,啪嗒啪嗒地靸着拖鞋,往外走去。他走之后,走廊里响起一片沉沉的脚步声,越来越近,越来越近,朝着这间病房急匆匆赶来。
我低下头,手里捏着针头,沉默地等着。
宝子们,婳婳子这篇已经全部写完在走盐选专栏流程啦,总计会有20章。入盐前我会再放一章出来的,长篇排期可能会慢一些,后面的就辛苦大家等一等~谢谢你们能一直陪着婳婳子,这对于她来说真的很珍贵,比心心❤